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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七章 常常地想,现在的你

2019-09-09发布 4446字

狗场的年终大比因为擂台损毁过于严重,不得不暂时中止来进行临时修复。

南过悠闲的睡了一个下午,天黑透了的时候才醒过来,胡乱吃了些东西垫饱肚子,然后继续倒头睡觉。

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相当冗长的梦,梦中的经历模糊而笼统,不管是人与事,都像极了一片片铺天盖地的迷雾,让南过既抓不住也看不穿,遥不可及的迷雾当中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

南过翻了个身,从床上摔了下来,他睁开眼,梦境中的迷雾一点点消散开来,然后他有些艰难的爬起身,摸到床边的茶壶,一仰头就喝干了壶里的凉白开。

当时的夜色还很深,窗外除了呜咽的寒风再也没有其他的动静,南过便从新躺回床上,像一张烙饼般翻过来覆过去的折腾了半天,才终于成功的使自己再度入眠。

这一睡便从新开始做那个梦,眼前的迷雾却开始一点点变得淡薄起来,迷雾之中的那个声音也渐渐变得清晰可闻,最终,南过终于听懂了那个声音在说什么。

“别动……,……”

“别动……,”

“别动!”

“我没动!”南过有些赌气的回应道。

南过的手中捧着一面两尺见方的铜镜,而坐在他面前的羊角髻正看着铜镜中的倒影,精心的为自己梳妆打扮,她捻起一朵朵珠花插在头上,脸上厚重的脂粉就像新房子上刚刷好的浆。

“别动!”

“我没动!”

羊角髻用烧黑的炭芯勾画着眉毛,左左右右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对这副妆容感到满意还是不满意,她翻起眼睛看了看南过,然后对他眨了眨眼睛,一副暗送秋波的妩媚神色问道:“怎么样,漂亮吗?”

“跟一整块切糕似的,看着很喜庆!”南过向上端了端铜镜说道。

“你他妈的懂个屁!”羊角髻瞬间翻脸,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动手整理着衣服的同时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然后她笑着说道:“老实看家,我要去找棠哥了!”

“范二,其实一直都想告诉你,富二代没什么好东西,高富帅也都没什么良心,你这样对那家伙实心实意,将来是会吃大亏的!”他盯着羊角髻越走越远的背影说道。

羊角髻却充耳不闻,满心欢喜又义无反顾的走进了远处的迷雾里。

南过缓缓坐在地上,将怀中铜镜翻过来对着自己,南过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那张脸既陌生又熟悉,他越看越觉得像是个卖炊饼的丑角打扮,鼻梁上还有四四方方的一小块白,头上戴着跑堂小二的帽子,居然还插满了韭菜。

南过有些心烦意乱的扔开镜子,从头上一把一把的薅着韭菜,突然间,一双羊皮小靴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正踩在他薅下来的那些韭菜上。

“范老师,你不是说要去找你的庆哥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南过循着那双小靴向上看去,正看到羊角髻那张浓妆艳抹且阴晴不定的脸。

“有件事我早就该做了。”羊角髻拔出匕首握在手里,一双冷漠得如同寒霜般的眼睛死死盯在南过的咽喉上。

“咱们和平离婚,好聚好散,不行吗,何必非要闹到武装分手的地步不可?”南过十分丧气的说道。

“没办法,姑奶奶必须要纳这个投名状!你就当做最后再舔我一次吧!”

说话之间,银光一闪,手起刀落,南过只觉得脖颈间一凉,他视野中的一切就旋转着上升起来,羊角髻切糕一般的发式在这天旋地转的光景里就像是陷入了巨大漩涡的小船。

南过猛然间睁开眼,苏醒过来,灰淡的屋顶也像是陷入漩涡一般的转动起来,这让他在梦境中所见到的一切仍然保持着难辨真伪的实感。他不想再继续睡了,爬起身来换了件干爽衣服,又在堂屋里嚼散一小截枯树枝刷了刷牙,之后便胡乱吃了两口昨天的剩饭剩菜,再然后,他有些无聊的来到院子,爬上屋顶,远远看着城墙头上灰蒙蒙的天色,百无聊赖的等待天明。

在萧瑟的寒风之中,时间缓缓向前推移,慢慢的,慢慢的,天明日出,跃过城头的初生朝阳依旧如同往常那样惨淡,照耀得整片天空都是灰扑扑的铅青色。

演武场开了大门,零零星星的开始有人入场。大比的主事人笼着袖子赶到擂台下,认真仔细的检查了一下修复结果,连夜赶工筑好的擂台有些差强人意,天气太冷,泥浆远没有夏季那般凝固得快,如果继续放南过上去轮战,不出两局,这擂台还是得让他毁得不成样子,卑塔中没有精修岩土类奇异术的术士,否则主事人也不至于对眼下的小小问题感到束手无策。

主事人摇摇头,向贵人区域那边的看台上走去,大比期间每天他都要不厌其烦的将那些贵人的位置检查两遍,以确保那些身骄肉贵的人物们不会出现任何闪失。行进间无意的一瞥,主事人看到了肥猪,时间还早,四位门主还只有他一个人到场,肥猪形单影只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神有些迷茫涣散的远眺着前方,此时的肥猪看上去有些孤冷与寂寥。

主事人信步来到肥猪身边,肥猪直到他开口寒暄时才恍然发觉有人接近,这才站起身来对主事人有些机械的笑笑,脸上堆叠的皱纹深刻而致密,一缕苍白的发丝在鬓边随风轻摇。

“千管教,贵人们住得都还好吧!”主事人笑呵呵的说道。

“都还好,诸位贵人的风度涵养远非寻常人家可比,言行举止皆有成规,不妄言,不逾矩,与诸君相处如入芳兰之室。”肥猪说道。

主事人仰头哈哈大笑,抬手指着肥猪笑骂道:“你这家伙,这是存心在膈应我吗?”

“不敢不敢!”肥猪陪笑着说道。

主事人拍拍他的肩膀,笑容慈和的说道:“千兄啊,那日我与你说的话,实在是有些无稽了,你便全然当做从没听过就好。”

“大人,您的意思……”肥猪拱手,满脸疑惑的问道。

“我没什么意思,或许从一开始,我便不该心存任何偏袒,那样眼下也不至于让大比乱成这么一出闹剧。”主事人有些失神的说道。

“南大人,一切都是卑职办事不利!”肥猪恭敬说道。

主事人对他微笑着摇了摇手,然后有些用力的再次拍拍他的肩膀,一语不发的转身走向贵人坐席。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肥猪努力了几次,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对着走远的主事人高声询问道:“大人,今日大比的对局又当如何安排?”

主事人头也不回的说道:“我累了,一切都交由你去操办吧,过一会儿到我那里取记录名目。”

肥猪顿感无力,两只打拱的手臂缓缓垂下,他也不知自己现在到底该感到欣喜还是忧虑,大比的进程过半,他错过了太多时机,就算接手了眼下的摊子,他想做而又能做的事情也变得十分有限。

那位主事人的身份很微妙,是在京的刑部官员,矢梓清吏司郎中,正五品的官职,单论官阶品位比狱典老爷还高,但清吏司郎中其实只能算半个虚职,名为矢梓清吏司郎中,看着像是专管矢梓一省刑名事物的要员,但他一个京官对远在西北钟州道的矢梓却鞭长莫及,而且从职能上来说,他对下辖地方的邢务也没有任何实质上的节制权限,他这个官位,或者说整个矢梓清吏司能对矢梓一省的刑部官吏及所辖各级衙门能插得上手的事情,无外乎就是对这一省所上报的存有疑点的重大案件进行复核,以及对本省一年上报的案件进行汇总,对死刑案件进行审查等职能。对于卑塔这种在举国之内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型牢营当中,一个千里之外的名义上的上官根本也没有丝毫可以拿捏的余地。

但微妙的地方在于,这个位也不高权也不重的刑部郎中,是藩王府的人。因此,每一年狗场的年终大比他都会到场,并且亲自经办相关事宜,由此可见王府对他的信任有多么深厚。所以当他在大比开始的第一天对肥猪说了句“别多事”之后,肥猪便产生了万念俱灰的感触,肥猪知道,自己任何事情都做不成了。

不过现在好了,主事人办砸了这一届年终大比,急着将责任推给别人,肥猪的分量还远远不够,但也聊胜于无,最重要的是肥猪很乐于接过这只烫手山芋,而且他也确实拥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天色已经大亮,行色各异的人们陆陆续续走进演武场,狗场监犯大都是三两成群,呵欠连天的说说笑笑,贵人及其扈从们皆是自矜身份,一个个都板着个脸,不紧不慢的寻找着自己的位置。

南过吸溜着鼻涕走进演武场,他两手空空,什么兵器也没有携带。天亮之前他因为睡不着觉所以爬上屋顶等着看日出,但只是过了片刻,他就坐在屋顶睡着了,吹了一阵冷风,着凉了。

依仗他的强悍体质,再加上两仪吐纳的高效助益,南过根本不会因为吹吹冷风就让自己着凉,这大概是神圣治疗魔法的后遗症,他身体上的自愈能力以及免疫能力都下降了许多。不过尽管如此,南过穿着单衣在十冬腊月的冷风里躺在屋顶上睡觉,这也只是让他淌出了两行清鼻涕而已,并没有出现其他更加严重的症状,这也足以见其体质远胜常人。

南过随便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掏出一张草纸用力的擤了把鼻涕,然后将纸团扔在脚下,他的鼻子马上就变得红肿起来了。

“兄弟,这几天你打得实在精彩极了,要我说,今年大比的‘状元’非你莫属。”坐在附近的一个笑脸汉子对南过说道。

南过扭头看他一眼,发现这张笑脸自己不认识,但也并未觉得全然陌生,于是朝对方挤出了个笑脸,权当是回应他的吹捧了。

“怎么,你这怕不是着凉了吧?”笑脸汉子面色一肃,关切的问道。其实这汉子就算再如何严肃,脸上的神情看着也像是在笑,他的两只眼睛又小又弯,嘴唇又薄又淡,两颊上的皮肉饱满光亮,天生就是一副笑模样。

南过看着他,很大声的吸溜了一下鼻涕,权当是回应他的关切。

“兄弟,老哥我的腰不好,所以长年累月喝些自己泡的药酒强健筋骨,正巧今天我带了一葫来御寒,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喝两口驱驱寒吧!”笑脸汉子说话间从自己腰带上解下一只尺余高的凹腰葫芦,拿在手中晃了晃,葫芦里面潺潺有声,他直接拔下塞子,送到了南过的面前。

严重鼻塞的南过霎时间就觉得酒香扑鼻,那香味似乎已经脱离了醇酒该有的程度,想必不论是男女老幼,都会被这味道诱惑得馋涎欲滴。

笑脸汉子又将葫芦轻轻摇晃两下,那香味变得更加浓烈了起来,他笑着说道:“这里面有虎杖鹿茸百草参,高原的虫草红花,深海的浮石海马,大体上狗场里能淘弄来的进补之物这里都有,而且这药酒的方子是从南街哑巴郎中那里讨来的,绝没有什么十九畏十八反的担忧,任谁喝了也只是滋补强身而已,没有药性冲克的麻烦!”

南过横起眼睛看着他,锋锐的目光就像蓄势待发的箭镞一般在笑脸汉子的脸上扫来扫去。

笑脸汉子打了个冷战,悻悻然将葫芦收了回去,自我解嘲的笑着说道:“也对也对,小兄弟你与我素来没什么交往,在这种年终大比的节骨眼上,任谁碰上我这么无事献殷勤的人也都会生出几分防范之心,应该的。只不过,南家小兄弟,你大概忽略了自己现在的身价,眼下恐怕没人不想与你攀上几分交情,今年的‘状元’非你莫属,这句话可不只是恭维而已,谁又不想跟最后的赢家多亲多近呢。”

笑脸汉子絮絮叨叨的解释一番,然后仰头提起葫芦痛饮了两大口药酒,放下葫芦便闭起眼睛皱紧眉头,无比惬意的张开嘴来哈出一口热气,看着就让人替他觉得痛快。

想必笑脸汉子认为自己既然已经亲身试毒了,南过应该不会再有顾虑,所以就试探性的再次将葫芦送到南过面前。

南过看着他,模仿着他的笑容对他说道:“如果我现在就打死你,也没人能把我怎么样,反正我是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笑脸汉子的脸色僵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撤回了握着葫芦那只手,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笑容,自我解嘲的说道:“也对也对……,”

“滚粗!”南过冷着脸吼道。

笑脸汉子浑身上下一个激灵,然后朝南过尴尬笑着拱了拱手,再然后便起身离席,远远的重新找了个位置落座。

南过从怀里抽出一张草纸,像是将自己的鼻涕想象成了某个讨厌的敌人,很用力的擤了出来,然后他的鼻子就更红了。

擂台上开始了今天对局之前的筹备,这时候所有人才发现,大比对擂的主事人已经换了人,肥猪接手操办着一应的相干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