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若旖原本是想着去把这卷轴收起来,可是乍一看见这画上的人便愣住了神,目光从这画中人身上挪到了一侧的题字上面:琉舞。
那是墨绯璃的字,笔锋苍劲有力,铁画银钩,透着一种孤冷的气息。墨若旖正琢磨着这个琉舞究竟是什么人,便听见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她忙不迭地把画收起放回原处转过身站好,与此同时,墨绯璃也走了进来,四目相对,墨若旖神色一僵,墨绯璃的目光却落在了她背在身后的手上,凉凉的声音淡淡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生怕被墨绯璃发现她看过了那幅画,情急之下,墨若旖口不择言,“皇兄去了好久,我害怕,就想出门去寻你。”
不知是怀疑还是因为这样的话墨若旖太少说了,墨绯璃缎墨一般漆黑潋滟的眼眸定定地看了墨若旖片刻,眸中浮动的情绪微妙,墨若旖则是脑袋越低越下,就在她想要落荒而逃的时候,墨绯璃突然动了,几步走到了她的跟前,将手上的药搁在了身后的桌案上后,他修长如白玉般的手指举起一方柔软的锦帕,一点一点轻轻地替墨若旖擦拭脖颈上那道伤口的血迹。
墨若旖身子微微后仰着,两只手在背后扶着桌案边沿,白皙纤细的脖子线条脆弱漂亮,肌肤剔透宛若玉雪,墨绯璃垂下纤长宛若鸦羽般的羽睫,颀长挺拔的身影笼罩着她大半个身子,微凉的指尖沾了些药粉,轻轻慢慢地一层层抹在那几道血痕上面。
墨若旖的视线顺着他的耳畔落在他身后打开的殿门外,犹豫了好一会儿,她道:“你要怎么处罚我?”
墨绯璃冰凉的指尖微微顿了顿,继而又轻轻蹭了蹭伤口周围涂开的药粉,“朕已经下旨关了霜思柔禁闭了。”
“嗯?”墨若旖乌黑清透的眼珠子转了转,好心地提醒道:“是我先动手打人的,我还踹了她一脚。”
“无妨,”墨绯璃扶着她纤细脆弱的脖颈替她缠了一层薄薄的纱布后,放下手面无表情地道:“你是璃公主,除了朕,你不需要惧怕任何人。”
这话若是旁人听来,只觉得传闻诚然不假,墨绯璃对他这个唯一的妹妹当真是溺爱至极,连自己心尖的宠妃也要低三分。可是落在墨若旖耳朵里,却是一种无情无义的语气,电光火石之间,她蓦然想起霜思柔那好看的眉眼,竟然与方才画上那女子极为神似,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般,墨若旖轻轻翕动着嘴巴,问道:“琉舞是谁?”
墨绯璃就站在离墨若旖三步之遥的地方,在她的话音刚刚落下的那一瞬间,墨若旖很清楚地看见他那双缎墨一般漆黑幽深得看不见任何情绪的眼眸,刹那间便覆满了冰冷的霜雪之色,从里到外都透出一种骇人的冷漠,夹杂着几分薄怒,他的声音低了几分,也冷了几分,一字一顿地道:“往后,莫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说罢,不待墨若旖开口,他便转身招来暗卫,吩咐他将墨若旖送回长生殿。
回忆至此结束,自那以后,墨若旖倒是没有再提起过琉舞,她倒不是怕墨绯璃知道了发怒,只是心里隐隐觉得,她也不是很想知道琉舞是谁,抑或说,她心底对于追问琉舞究竟是何人这件事情有种莫名的抗拒,像极了那种害怕知道什么太痛苦,所以不愿去想的心态,可是如今,她却梦到了那样一段对话,她心中百味陈杂,有几分茫然,也有几分惶恐,但是更多的,还是觉得奇怪。
半夜醒了便睡不着了,墨若旖坐在床榻上也想不出什么,便索性披衣起身,乘着月色再次来到了白日里尊主带她来过的那个北澜璟曾经居住过的宫殿。殿外没有侍卫守着,站在殿门前往里瞧去,俨然一座空殿,墨若旖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披风,一步步踏上台阶,行至内殿旁的那条小径路口,只见小径两旁枯枝立立,残叶垂垂,宛若垂暮之年的老者,一副行将就木,灯枯油尽的模样,莫说是生花了,连长叶也是天方夜谭,那么白日里,她远远看见的那一段雪白,又是何物呢?墨若旖想不明白,刚刚往前踏了一步,身后便传来一道淡漠熟悉的声音,
“公主,莫要往里走了。”
墨若旖循声回眸,便看见身着一袭深蓝色锦袍的男子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她身后,如画的眉目神色淡漠如云,一双乌木般漆黑的眼眸宛若流淌着浅浅的雾泽,在这皎洁的月色下透出了一种粼粼的水光,似乎比以往更湿润一些。
“这座寝宫很久没有人住了,”宋湛樾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墨若旖要走进去的那条小径,解释道:“尤其是这条小径,到了夜里,经常会有蛇出没。”
“这么冷的天还会有蛇吗?”墨若旖收回脚转过身,一脸惊讶地望着他,“北澜的蛇难道不冬眠吗?”
宋湛樾缓缓挪动步子走到她跟前,道:“公主可知,北澜有一种蛇,名为冬蛇?”
墨若旖摇了摇头。
“冬蛇与其他蛇不同,一年四季,只在冬天出来,”宋湛樾的目光越过墨若旖,落在她身后那条幽幽暗暗看不见尽头的小径上,“蛇身通体雪白,性毒,喜食枯木。”
墨若旖还是头一回听得喜欢吃枯木的蛇,觉得新奇之余,也很庆幸方才没有真的走进去,她虽然不怕被蛇咬,但是她天生就十分讨厌那种蠕动的软体动物,讨厌到有些恐惧的那种,她心有余悸地道:“宋太医,幸好你喊住了我,大恩大德。”
“小事一桩罢了,”宋湛樾微微扬了扬唇角,嘴角虽然翘了翘,但是脸上并无笑意,他话锋一转,问道:“公主深夜来此,可是有事?”
墨若旖本来就是因为睡不着,加之白日里那尊主这么闹一闹,下意识地走到这里的,眼下宋湛樾问起来,千头万绪,她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好,便作罢地摆了摆手,应道:“没什么事,就是夜里睡不着到处走走罢了,你呢?”
羽睫微微垂了垂,宋湛樾敛去了眼底的情绪,淡淡地说道:“与公主一样,睡不着四处走走罢了。”
墨若旖原本想道一声“原来如此”,只是她微微低头,却撞见了宋湛樾深蓝色的衣袖上落了一段黑色的东西,她伸手,细软的指尖一捻,那黑色的东西便在她的两指间破碎成灰,徐徐飘开了,墨若旖觉得她好像认识这个东西,便抬头问道:“你刚才......”
“今天是我爹的忌日,”宋湛樾没有躲避她的目光,羽睫微扬,一双乌木般透着雾泽的黑眸静静与她对视,“我烧了些纸钱给他,宫中不许私烧纸钱,还望公主能替微臣守住这个秘密。”
墨若旖这才注意到,宋湛樾的眼角微微泛红,眼皮略微红肿了一些,似乎是刚刚哭过了,素来沉静看起来面冷心冷的宋太医会有这样一面也很正常,毕竟都是血肉之躯,既是凡人,便会有七情六欲,墨若旖点了点头,也不在别人的伤心事上多询问什么,只道:“我会替你保密的。”
“夜深了,微臣送公主回去吧。”宋湛樾提着灯笼主动侧了侧身子,做出一副等待的姿态。墨若旖虽然还没有困意,但是瞧着确实很晚了,自己也不是很熟悉北澜皇宫的地形,便挪动步子原路折返。
宫巷漫长,一路上两人沉默无言,皎洁的月色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墨若旖走在宋湛樾的右侧,小小的影子投在地上看起来格外单薄,万籁俱寂,宋湛樾淡淡如流云般的声音忽然乘着夜风传来,
“我父亲,是一个很好的人。”
墨若旖扭头,一双恍若玛瑙清溪一般澄澄湛湛的眼眸望向了他,月色下她的眼眸光泽浅浅,宛若剔透的美玉,盛放着最纯粹的光芒,虽然没有料到宋湛樾会主动说起他爹,但是墨若旖还是极为认真地聆听着。
宋湛樾提着灯笼,一只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地走着,一句一句地低声缓缓说着,“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娘亲就告诉我,我爹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顶天立地,战功赫赫,受很多人敬仰,她时常告诉我,男儿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要是非分明,要学我爹一样,待人接物,无愧于心。而我也立志以后长大了也要像我爹一样,成为一个武将,为国尽忠,保家卫国。”
墨若旖能想象到一个稚童趴在自己的娘亲怀里,因为出于对自己父亲的崇拜和敬仰,认真而又乖巧许下志向的画面,不禁有些动容,轻轻问道:“后来呢?”
“后来,”宋湛樾忽然轻轻笑了一声,语气极尽嘲弄,“我爹拥护的那个君王陷害他,因为一些子虚乌有的罪名,将我们赶尽杀绝,我爹死在了战场上,我娘亲自刎于十万大军前,我的叔叔伯伯,甚至是府上那些无辜的家奴,无一幸免。”
提着灯笼的那只手节骨微微凸起颤抖着,仿佛包裹着很重很重的怒气,宋湛樾望向墨若旖,那双乌木一般的漆色眼眸里,痛苦夹杂着愤怒,一寸一寸,看得人心里发颤。明知道他的仇人不是自己,但是墨若旖还是被看得忍不住退了一步,小扇子一般浓密的长睫微微颤了颤,倒不是害怕,只是觉得那样的怒气太突然,来得令她猝不及防。
意识到自己吓到了人,宋湛樾微微挪开了目光,平复了一下心绪,良久之后,他神色恢复如常,略带歉意地道:“抱歉公主,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