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说项洪海第一次战役打得虽败犹荣,是因为那次是他主动攻击的别人,只是技不如人,让人家给揍了……
半连轧成立之前,项洪海和石磊、孙仲达都在原轧钢四厂开天车。项洪海是负责插钢坯的,就是天车的钩头上挂着一个“L”形,有两个齿子,一次能叉6根3米长钢坯的大铁叉子,用这个铁叉子将生产出来的钢坯以6根为一组吊到一个指定的场地整齐的码成垛。冷却一段时间后,等到运输钢坯的大卡车开过来,再将钢坯垛一层一层地吊到车斗上。
在叉那些码成垛的钢坯时,天车工需要快速将铁叉子调到能叉到钢坯下边缝隙的位置;因为下面有工人用长钩子辅助,天车工的手法如果都像石磊那样熟练精确,下面的工人只需要用钩子将铁叉子往缝隙里一推,铁叉子就能一下子叉进钢坯的底部。如果天车工的手法太慢,铁叉子半天调不到位,下面的工人就会挨烤;因为钢坯虽然经过一段时间冷却,退去了火红色,但温度还是高达好几百度。特别是夏天,工人只能顶着迎面扑来的热浪工作,所以工人们将铁叉子推进去就已经到了身体所能承受炙烤的极限,得马上离开钢坯垛。
项洪海开天车时,钩头总是晃来晃去,叉子调得不是高就是低,工人在承受炙烤的极限时总是一次推不进去,还要再次迎着热浪冲上去……
那次一个工人冲了两次都没把叉子推进去,便气急败坏地将手里的钩子狠狠扔到地上,指着天车的驾驶室开始大骂:“X你X的!会不会开车?你下来干这活试试?”
项洪海也不甘示弱,推开驾驶室的门与那人对骂。据说项洪海当时的气势绝对不输给当年在长坂坡上,三声怒吼吓退曹军的张飞,尤其是那句“你特么骂谁呢?”喊得震耳欲聋的。
尽管项洪海的声音很大,但没有像当年张飞那样震住那人,那人再次骂道:“骂你呢!我X你X的!”接着对骂的内容如下:
“我X你X的!”
“X你X!你下来!”
“下来能jb咋地!”
据说项洪海下了天车是冲过去的,冲的速度极快,以至于身后卷起了一阵狂风。他眼珠子瞪得很大,咬牙切齿的,样子十分凶残,但结果只打了一个回合就让人家一“电炮”直接ko在地上,跟着就是一顿“爆踹”……
当项洪海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一只眼睛已经“封喉”了(“封喉”是东北话,就是眼睛肿得只能眯成一条逢),干干净净的工作服上都是尘土和鞋印子,头型也被打乱了,手指、手背、手腕多处让人家给踢破了皮……
孙仲达讲到此时,程逍欢问了一句:“项洪海挨这顿揍就白挨了吗?”
孙仲达笑了笑问:“那他有啥招啊?”
“项洪海就没躺医院讹那个人吗?”
“是他先动手打人家的,一拳打过去,人家躲开了,然后就被人家一拳干倒了,人家是正当防卫啊!”
程逍欢笑笑说:“都打趴下了,还上去踹,这哪是正当防卫啊?”
“如果是人家先动的手,他可以躺医院讹,咋讹咋有理,但他先动的手,那就只能认了,因为他没理,到哪都说不出去。”
“我倒是觉得项洪海第一次挨的那顿揍不算太丢人,打不过只是武功不行,但至少他有勇气跟人家干啊!被宋万奎揍的那次就太窝囊了,让人家抓住头发撞了三下墙都没敢还手。”程逍欢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也有意留给对方不软弱的印象。
孙仲达笑了笑,那种笑容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咋想的,你在我眼里还是个小孩,你不用跟我耍那种小儿科的心眼儿。”但孙仲达的话没这么说,略微思考了一下说:“啥叫武功不行?啥叫有勇气?人可以被打败,但不能被打得没脾气!得有被人打趴下爬起来再战的劲头!一次打不过,还有第二次!就算永远打不过,他总有不提防你的时候吧?趁他不注意就冲上去咬下他身上的一块肉,然后嚼巴嚼咽下去!总之只要不被打死,就要跟他死磕到底,永远别咽下那口气!项洪海那次被人打趴下之后就彻底被打服了!这咋能叫有勇气呢?”
程逍欢无言以对,或者说心服口服。他回想起自己过去的经历,虽然没像孙仲达说得那样极端,但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有这种思想的倾向,只不过是过去不认识孙仲达,这种倾向没有变成自己标签般的性格。
孙仲达看到程逍欢的目光和笑容带着赞许,又问道:“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说钱和尊严哪个更重要?”
程逍欢略微犹豫了一下,因为他需要思考什么是尊严……
尊严可以说比一切都重要。就拿项洪海被宋万奎抓头发撞三下墙的那件事而言,如果换成自己,肯定连命都不要跟宋万奎血战到底。命都不要了,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学时时代,自己也曾这样一次次用拳头捍卫着尊严的价值,但参加工作后,在这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体制中,为了生存,为了不丢掉工作,自己不只一次向尊严妥协过。变向思考这个问题,自己还是为了钱向尊严低了头……
尊严也可以说一钱不值。自己和冷瞬都曾给人家下过跪、磕过头。这和钱没关系,冷瞬那次是没把尊严当回事,是为了解决问题,出卖尊严是不想付出拘留或劳教的代价,而自己是为了哥们义气,那么尊严又有多少价值呢?
程逍欢不愿与孙仲达谈论自己过去的经历,知道孙仲达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特别看重尊严,于是违心地说了句:“尊严。”
孙仲达盯着程逍欢的眼睛观察着他的表情,似乎在判断程逍欢是否心口如一,然后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我一直认为尊严比钱更重要!我为了尊严可以放弃一切!哪怕是倾家荡产、蹲监狱,甚至命都可以不要!我是有仇必须报的人,谁要是得罪我,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甚至每时每刻都会琢磨咋报这个仇!我会抓住一切机会整他,让他永远都过得不舒服!让他每天都活在‘别扭’中!我不做伪君子,只做真小人!”
程逍欢当时并不确定孙仲达此番话有没有水份,是他真正这么想,还是临时想到这种言论给自己洗脑?在其后数年的接触中,程逍欢看到此番话就是孙仲达的行动指南,他就用这种思想让很多得罪过他的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无形间也在影响甚至同化着程逍欢的思维方式,但那时程逍欢忽略了一点——孙仲达是公认的“小人”,尽管没人敢惹他,但他也没有真正的朋友。
这次一起泡澡时的对话,使程逍欢更加关注孙仲达这个人,从此以后便有意无意地观察他平时的言行举止。因为自己将来是要当作家的,当作家得有素材可写,而小说的品味取决于所写的人物是否足够吸引读者。孙仲达是个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的人,有一定的阅历,并且性格特别复杂。程逍欢相信无论将来写什么题材的小说,如果能把这样的人物写透、写活,都是一部小说的亮点。
孙仲达平时也喜欢跟别人斗嘴取乐,可以说他斗嘴的功夫没人是他的对手,因为没人具备他那种发散性的思维。
一次下班时,一个开操纵的工人走在他前面,那个人30多岁,走路晃晃荡荡的,孙仲达就在他身后说:“XX你走路咋带死不活的呢?好好走路不行?”
那人转身反唇相讥:“我咋地比你年轻十多年,你死我都不带死的!”
孙仲达马上说:“那可不一定!年轻就比我活的时间长吗?一个人撸一次管就一下死好几亿,每天死在避孕套里的人你知道有多少吗?你有精子年轻吗?”
一句话把周围的人逗得大笑不止,随后这个斗嘴的故事也成为大伙平时解闷的笑点。
在其后的接触中,程逍欢还是近一步看到了孙仲达的“坏”,而且随时都冒“坏水”。
冷床开移钢链子的操纵台中有个操纵工在家拿来一个弹簧垫子,虽然是不用的旧物,但坐上去很舒服。两天之后孙仲达下班时,趁操纵台没人就把那个弹簧垫抱走了,路过厕所便把弹簧垫扔进了茅坑里……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不是偶尔的,就像雷锋做好事已经成为习惯一样;不同的是雷锋是助人为乐,孙仲达是损人为乐。值得佩服的是,孙仲达使坏的对像不只是工人,甚至敢对分厂的领导使坏。
分厂的调度长叫张步勤,程逍欢不知道是张步勤得罪过孙仲达,还是孙仲达闲着没事就想对他使坏 。一次早晨下班前,程逍欢与孙仲达又去提前洗澡,在回来的路上路过厂房的大门,孙仲达从兜里掏出了一根粉笔,在大门上画了一个卡通版的“王八”。
程逍欢当时不知道孙仲达往门上画“王八”干什么,但不得不承认孙仲达有画画的天赋,因为那个“王八”画得十分生动。两腿弯曲的站立,两腿中间画了一个小尾巴,龟壳画得很圆很大,龟壳上画了一个“井”字,两只爪子做出投降的姿势高举在脑袋两端,脖子画得很细很长,脑袋上也有鼻子和眼睛,嘴是张开的,像是在说话……
孙仲达画完这个类似于“忍者神龟”的“王八”后,又在“王八”的嘴上画了一个箭头,箭头指向一个椭圆形的圈,圈里写了一行字:“别看我腿短,但是我步勤!”
程逍欢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调度长张步勤。由于孙仲达画得是领导,程逍欢不敢肆无忌惮的笑,但还是忍不住笑出声音,然后脚步加快往检斤房走,生怕被人看到自己跟着孙仲达做了这件损事。第二天“别看我腿短,但是我步勤”这句话就成为了工人们私下闲聊取乐的焦点……
孙仲达不光对分厂的调度长使坏,连分厂的党支部书记都敢算计。那时半连轧的厂长和党支部书记是分别由两个人担任的。一次孙仲达交党费时跟那个书记开了一句玩笑说:“书记一天也没啥事啊!除了收党费就是管管老娘们上环儿!”
这种玩笑是带有侮辱性的,是有挑战领导权威的成分。一般人不敢跟书记开这种玩笑的,孙仲达之所以敢,是他知道书记拿他没办法,因为实权都掌握在分厂厂长手里,厂长和书记一般都是面和心不和。
如果书记是郭德纲那样的人,只要回应一句:“我早就知道你媳妇上环儿了,所以一直没问过你。”孙仲达肯定不敢问“你咋知道我媳妇早就上环儿了呢?”
如果这个“球”这样被书记踢回去,孙仲达的反应再快也不好接,但那个比孙仲达大将近十岁的书记,平时不苟言笑,又不敢跟孙仲达立刻翻脸。因为书记知道一旦翻脸,孙仲达肯定会在办公室里对自己破口大骂,而自己又不敢跟他对骂,怕失了领导的身份。万般无奈之下,书记选择了暗气暗憋,但表情已带出内心的憎恨。
带出憎恨就是得罪了孙仲达,所以孙仲达必然要找机会抱负,但书记平时谨小慎微,也总是对孙仲达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策略。孙仲达是个善于发现机会的人,没机会对“人”下手,他便改成对“物”下手,而且要对最让书记心疼的“物”下手……
书记的办公室养了一盆松树盆景,造型特别艺术,枝干粗壮、叶子茂盛。后期程逍欢也喜欢养盆景,知道那个盆景得养七八年枝干才能达到那么粗,平时不精心照料也不可能把叶子养得那么翠绿茂盛。
一次孙仲达下班碰见书记去水房打水,他便趁书记没回办公室之前快步走到书记的办公室,拽了一下门,发现门没锁就进屋将那稞松树连根带土从盆景盆里提溜出来,再把澡袋里的肥皂扔进盆景盆里,然后把松树插回到原位。程逍欢看到孙仲达从走进书记的办公室到出来,只用了半分钟,动作迅速、目标明确,显然是早有预谋。没过多久,程逍欢在垃圾箱中看到了那稞叶子都已枯黄的松树……
许多年后,程逍欢在看赵本山演的小品《卖拐》时,结尾的台词是“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你呀?”“过啥分啊?他还得谢咱呢!”“谢谢噢!”看到此,程逍欢就想到孙仲达对人使坏也曾让人家对他说了声“谢谢。”
一次程逍欢跟孙仲达从休息室刚下楼,遇见一辆四轮车拉着一车斗的废铁,车头的轮子在原地打转,车就是不往前走。
孙仲达走到车斗后边高声对司机说:“兄弟,我帮你推一下试试吧!”
司机转过头对孙仲达表示感谢。于是孙仲达的手扶住车斗做出要推的姿势,但那个司机刚转回头要踩油门时,孙仲达就立刻从车斗上搬下来一块面包铁塞到车斗的轮子下面。司机加足了马力向前开,但被面包铁卡住轮子的车斗更是纹丝不动。
“不行啊!兄弟!推不动啊!”孙仲达又喊了一句。
“大哥!你忙你的吧!谢谢啦!”司机再次转过头喊了句,便又转回过头继续加足油门。
程逍欢和孙仲达走进厂房时,还能听见身后30多米那辆四轮车还在伴着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嘟嘟嘟”地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