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天子从平阳回来后,就立马回到自己的出租屋中,他心中有个奢望----打开房门,徐丽挺着个大肚子,正笑意盈盈地为他准备午饭,可是现实中的房屋空空,锅碗瓢盆犹在,伊人却是远去。双手下垂,朴天子就像丢了魂似的,蹒跚地走了两步,瘫倒在沙发上,疲惫感瞬间袭遍全身,阴霾始终笼罩着他,挥散不去。
连续休整了几天,朴天子陡然从沙发上惊醒,如同过了氧的鱼类。反手拍了拍酸胀的腰肌,他觉得自己孤家寡人一个,这份守门参军的阴间职司倒是挺适合自己的,关键的是这份工作对当下案件的告破有莫大的帮助。对于计玲花的案子,他决定再接再厉,再一次到案发现场逛一趟。
计玲花新魂的周边有着一圈圈淡淡的冷光光晕,现在的自己也能听到计玲花咿咿呀呀的鬼语了,只是还不明白她言语中的意思。土行老头说,这是因为一则计玲花新魂,魂场不稳,传递信息,需要耗费魂场能量,计玲花能量不足;二则朴天子在对抗陈经济老婆恶灵的时候,他的双耳被恶灵的魂场能量震伤过,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息。事情发生了这种变化,朴天子倒是看见了一丝破案的曙光。
警方对计玲花案子的调查陷入僵局,赵一荻倒是没有多少忧色,她再次联系上朴天子,约在儿童游乐园见面。非节假日的儿童游乐园门前冷落,旋转木马上,赵一荻和朴天子如两个地下党人接头一般,一人一个木马,分前后坐着。两人随着木马一上一下地转着,朴天子对这种见面方式略觉得有些尴尬。尴尬的氛围弥漫,朴天子准备打开话头来扫荡一番不适的气氛,然而话还没说起,赵一荻却狠狠地责备起了朴天子。
“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跟我联系?”
“这不,正在查嘛。”
“都查到什么了?”
“嗯。”朴天子为了应付她,将从桑悦处打听到的有关陈经济以及他老婆的消息一股脑儿地告知了赵一荻。
“嗯,这样就排除了陈经济的作案嫌疑,毕竟死人不会杀人,庞春梅那个疯子也不会从当地跑到镜湖来杀人,现在最大的嫌疑人也只有局里认为的牛心艮了。可是……”
“牛心艮,为什么是他?”朴天子问道。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赵一荻有些得意,她将最近收获的信息炫耀般地说了出来。
朴天子默默地听完赵一荻的话,久久不语,他的脑中如过电般地思索,一道闪光似流星般在脑海上空闪过,他突然有个可怕的推测,那嫌疑人已经若隐若现地露出了罪恶的尾巴。只是现在还缺少证据,当下他就要找到那证据。
“你干嘛去呀?”眼见朴天子发疯般地往游乐场外跑,赵一荻朝着他身后问道。
“你去查一下‘牛马按摩店’里的小伙计,越详细越好,我到‘牛马按摩店’去一趟。”
“牛马按摩店”的推拉门半掩着,白天的时候,此处的小巷人烟稀少,上门的顾客更是寥寥,老板娘马心令呆呆地坐在前台,她黯淡的眼眸似在平视着前方。
来得匆忙,朴天子抹了把汗,打开了沉默,“老板还没回来啊?”
老板娘没有直接回答朴天子的问话,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唠叨起来,“客人,你知道我跟老牛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吗?我们都是弃儿,自小在孤儿院长大,一起学的艺,他学的是按摩,我学的是针灸,几番努力,一路颠沛,终于在这个地方租了一家门面。可是男人呀,不管是看见的,还是看不见的,嘿嘿,都是一个样,没良心。”
“老板娘,不是我多说一句,人家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双眼已盲,何必动那么大的肝火呢!”朴天子似劝慰又似责备。
“呵呵,客人说得对呀。只是饭好吃,气难受啊,我是眼盲,但心不盲。也怪杨树那孩子,体贴我。牛心艮呀牛心艮,你没良心呀,喝水的杯子还要和那贱货的并在一起,把我的放在远远的。在按摩室里,那贱货趁着察汗递毛巾的当口,也要和你勾搭,真是够贱!”
“老板娘,这些你都看不见,怎就知道茶具的摆放,老板和计玲花的小动作,难道你看见呢?”朴天子皱着眉头说道。
“嘿嘿,我看不见,自有人看见。”
“恐怕是杨树告诉你的吧?”
“哎,那孩子,”马心令顿了一顿,脸上有了一丝慈祥的笑容,“也是个可怜的娃呀,我打第一次接触那孩子就欢喜,他是个可怜的娃,我和老牛又没有孩子,他就像我们自己的孩子一样,那孩子也把我当作了妈妈,什么话都愿意跟我说。”
“都跟你说什么了?”朴天子问。
“什么都说,店里的一切,他能看到的一切,虽然他是弱视,但是眼里总是有光的,不像我跟老牛,是个瞎子。”
“你说你学过针灸,你有教过别人吗?”朴天子岔开话头。
马心令摇了摇头,“我自己都是个二吊子,哪敢教别人,我要是技术好,店里也不会只做按摩的生意了。”
“你确定?”
“没有。”马心令再次摇了摇头,“不过老牛有时候干活累了,有些气闷,我就会给他扎几针,并不会特意地教别人。”
“那旁边有人看着吗?”
“我们都是瞎子,都是摸骨寻穴的,不会看着扎。”
“不是,我是说,旁边有人看着你扎针吗?譬如,杨树在吗?”
“也许在吧,那时店里没了客人,基本快要打烊了,闲唠嗑的人也都回家了。”不知为何,马心令的话中有了一丝警觉,“客人,你的脚步声,我听出来了,我知道你不是警察。我的这番话纯粹只是找个人发泄,请你不要当真。”
“嗯,我知道。”朴天子轻轻地带上门,他感觉左手掌心有一种人在饥渴之时饮用甘泉的清冽感,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拽响着左手的骨节,自语道,“希望赵一荻那边,有实质性地进展吧。”
一天后,夏冰带着重案组成员搜索了杨树的出租房,小小的客厅中,杨树坐在一处角落,整个人显得小小的。他看见警察冲过来,就主动地伸出纤细的手腕,手铐齿轮啮合,发出轻响的一瞬间,他笑了。
记忆中的事,如无数条的蚯蚓盘踞在脑中,那种黏腻感,让人感到灵魂深处的颤抖。杨树本姓陈,他是陈经济的独子,当年因为父亲挪用公款,被计玲花举报进了监狱。父亲刑满以后,一家人以为会过上平静的生活,可是不知为何,父亲又挟私报复计玲花,再次进了监狱。母亲再次失望后,哭干了眼泪,精神大不如前了。当时陈树小小的,但家庭的磨难让他的心理过早地成熟,不幸就像斧凿般在他那幼小的脑中凿刻。
在一次外出的时候,因为母亲的疏忽、自己的顽皮,他被车撞了,虽然大难不死,但他的眼角膜受损,黄斑增生,他成了睁眼瞎,视力下降到0.01,只能感知外界的微光和大物体的移动。然而上帝是公平的,关上门的时候开了一扇窗,他的嗅觉却变得灵敏,可这对于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陈树被远房亲戚领养了,跟了亲戚家姓,改名杨树。姓虽改了,但终究是外人,何况他还是个半瞎子,遭人嫌疑就成了自然发生的事。在另一个家他尝遍了世间的冷暖,他不敢大声地放音乐,不敢随意地在房中走动。临出门时,他连带上门的权利都没有,他只能插上钥匙,扭动锁栓来锁门,因为这样发出的声音极小,可以不惊动家中的人。
领养的岁月,如此压抑,他想到了出走,在一次上学的途中,他“走失”了,再也没回领养的家。他一直往南走,走进了山林,渴了喝溪边水,饿了吃山中果,他几乎成了野人。
秋去冬来,山林中也没了食物,他不得已走进了城市。他不屑乞讨,但经常抢劫乞丐,或者和恶狗争食。一次和恶狗争食的过程中,他被城市救助站的工作人员逮住了----他被众多乞丐举报,因为不顾作为人的最起码尊严,与狗争食,彻底影响了该市的市容市貌,他被关进了救助站。最后因为他年龄小,被送进了孤儿院。
在孤儿院成长、学习,小时候的记忆如种子般在他日渐长大的身体中发芽,他决定复仇。十七岁的时候,他回到了家乡,看望了母亲,从疯疯癫癫的母亲的痴语中,他寻找当年的线索,终于他找到了仇人所在的城市。
小时候营养不良,十七岁的他来到“牛马按摩店”,谎报只有十四岁,人们却都信了。他隐隐看见了计玲花,虽然很模糊,但他从客人的口中得知,计玲花长得很漂亮。他听得见计玲花温柔的笑声,闻得着她头发上的茉莉花香。
他问:“玲花姐,你的头发真香。”
计玲花没有回答,却掀开头套,让他摸头皮上的伤疤,讲述了一段伤心的往事。计玲花讲得非常平静,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故事。
他问:“玲花姐,你恨那个人吗?”
“不恨了,自己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恨也不能改变什么,据说那个人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计玲花答。
计玲花不恨了,他却恨上了。他恨自己的父亲,如果不是他,自己不会家破人亡;如果不是他,母亲不会变成疯子;如果不是他,玲花姐不会变成如此模样,如果不是他……
他决定不再去报仇,而去守护,由恨变爱的过程,是那般的突如其来,也让他幸福无比。直到有一天,他感到了林森的存在,他有不好的预感,然而预感变成了现实,现实让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再次恨上了计玲花,他感到她好脏。
他不断挑拨老板和老板娘的关系,借此嫁祸给计玲花,他想让老板娘嫉恨计玲花,这样借刀杀人,这是他从收音机中听来的手段。他每日跟踪计玲花,走进她所在的楼道,他想亲手勒死她,让她干净地死去,却又一时下不了手。直到那一天,天从人愿,他终于下手了。他呆呆地站在计玲花跟前,看着她痛苦地扭曲,最后死去,他觉得自己也同时死了。
他扯下计玲花的头套,带上她的假发,穿上她的鞋子,他变得生机起来,仿佛计玲花活在了他的身上,他自己就是计玲花。他们两个人活成了一个人,永远不分离。他走出了楼道,像计玲花走出楼道一般……
牛心艮在抓捕现场外面,他来到这里就是要问问杨树,他为什么要杀了计玲花。牛心艮听见带着手铐的杨树走了出来,脚步虽轻,他却是一清二楚。他冲了上去,作势要打他,“你这个小瞎子!”牛心艮怒喝了一声。
杨树不躲不闪,龇着牙,望着即将落到脸上的巴掌,他的嘴微微动着,“你----不也是瞎的吗!”杨树的声音很小,但却清晰无比,让他周边的人感到一阵寒意。
牛心艮的手缓缓垂了下去,他被一旁的刑警及时架开。巴掌没有落在杨树的脸上,却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心上。是呀,自己也何尝不是瞎的呢!他失魂落魄地挪到一旁,他想,自己的生活原来也是盲的呀!警车从他身旁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