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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迟暮期老年的困顿与迷茫

2019-07-16发布 4118字

“好,好,忠勇节烈,士为知己者死,你能有这份心性,这番觉悟,叔公也能安心闭眼了。”马六一脸的老怀安慰,抬抬手笑盈盈的说道,“扶我起来!”

“叔公,您还是好好躺着吧,这样折腾,您现在的身体哪里还受得起!”马韶安抚说道。

“我马六好歹也风光过,时辰快到了,我可不想躺着死,据说躺着咽气的人,手脚没遮没拦,想抓点东西却四处抓空,所以才会觉得死去那一刻无比恐怖。叔公想坐着死,那样既能好好的看着你,也能再看一眼窗外的夜景!”

马韶不再违逆他的意愿,拄着一条拐杖,十分吃力的将马六扶起,又将室内的炭盆放到了床边,然后才去将临近的厚纸窗户打开了一扇。

马六吃力的呼吸着,眼神有些涣散的看着窗外夜空当中那几颗寥落的星辰。

“马韶,其实这次我陪着孙少爷远涉西北之前,托马房的老毛为我卜了一课,他说我这两个月中任何方位都能去得,唯独西北向藏着大凶,我当时不信,现在看来,老家伙占卜得真是准啊!”

“您说的是那个在后院喂马的毛金贝吗?少爷说他根本不懂批褂占卜,他那所谓的算命,完全就是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从来不敢给出任何准确的推定,他整天都那样神神叨叨的,也就是因为他无儿无女一辈子孤单,所以才会无比渴望得到身边人的重视,老宅里那些丫鬟家奴们见识短浅,这才在暗地里半仙半仙的喊他,您怎么也去相信他的鬼话!”

马六笑盈盈的看着他,不做任何反驳。

马韶低下头,开始帮马六揉腿,然后声音暗淡的继续说道:“要我说,叔公您这次栽了这么大的跟斗,不是什么西北藏着大凶,纯粹就是那姓范的扫把星给害的,只为了博取咱家少爷的好感,她竟然不知深浅的混进狗场来了,这么大的事情在她看来竟如同儿戏一般,少爷是仁厚君子,得知她为自己进了狗场这块凶地,又怎么可能放任不理,自是要千里迢迢的来搭救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咱家少爷是何等金贵,却硬是让她逼得来了这片不毛之地。好,她不知轻重任意妄为也就罢了,好歹把事情办妥了也勉强算她将功折罪,可金鳌甲在哪里,这小婊子连一片半片的甲叶都不曾到手,现在她怎么还有脸皮继续缠在少爷身边。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就罢了,婊子嘛,长得漂亮会伺候男人就可以了,也没人指望着她能帮上少爷更多的忙,以少爷的仁厚性子也绝不会亏待了她,只要有老爷夫人的点头,总少不了她一房侍妾的名分,可您看看这一个来月她在狗场里都做了什么,先是做了千人骑万人跨的勾栏妓子,然后更是直接嫁了个男人,这婊子心里究竟是怎样的盘算,她可以不要脸,但少爷将来可是要成为一家之主的人,怎么经受得起这样的抹黑。”

马韶越说越觉得愤愤不平,似乎满腔的怒火都在熊熊燃烧,可突然之间他也发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高了,于是便再一次将自己的音量放低。

“说到底,若没有这小婊子无事生非横插一手,少爷就不会跋山涉水的亲身赶来,老夫人那边也就不会特地指定叔公您来全程护送;若不是这小婊子水性杨花离不得男人,咱们也不至于正面与北门那疯子发生冲撞,说她是扫把星丧门星,真的一点都没说错,她害得咱们祖孙俩成了少爷的拖累,更是害得少爷返回燃山摹杰这一路归途都没了分量足够的护卫,她将咱们害成了这般田地,每日却还沾沾自喜的围绕在少爷身边打转,她难道当真是这般没心没肺吗?”

马韶兀自宣泄着心中的积郁和不满,马六则只是微笑的听着,不曾有半句回应,反正都是些私底下的牢骚而已,当着自家亲叔公的面当然可以一吐为快,只是他们两人却不知道,羊角髻已经捧着药碗在门外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她来为马六送药,正想敲门时却隐约听到房里的人在谈论自己与南过的事,那样的情形之下,她自然是不好推门进去,可就这样站在门外偷听,被旁人看见可就更不像话。当她准备先行离去时,却又听到马韶开始讲述他年幼时闯下的那桩祸事,这就彻底令羊角髻心痒难耐了,能在别人口中听到心上人的童年趣闻,绝对是一件让人欣喜而兴奋的惬意事。

马韶只是个练了几年把式的武夫,五感也并没多么敏锐,而马六的境界等级一落千丈,此时也只是个暮景残光的垂死之人,眼花耳背,所以他们两人也无从发觉门外有人在偷听。

当羊角髻听过了马韶对于自己的那些牢骚和怨言之后,整颗心都像是被人狠狠的刺了几刀,从小到大,她没有一次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委屈,可即便觉得委屈,马韶那番话的字字句句,她却一丝一毫都无从反驳,那些恶毒的话语尖酸刻薄,可又没有一句不占着道理,羊角髻捧着药碗的双手在发抖,其实认真的想想,她好像真的没有帮上高雪棠任何一点忙,金鳌甲的事情砸了,这不必辩解什么,都是她当初脑子一热莽撞行事,小觑了卑塔,错估了局势;也不必说由于这桩事情而累得高雪棠不得不亲身过来接应她,让高家这位千金之子涉身险地;单说前几天她为了让余快放过马六,就跑去求肯施家那位小姐的事,如果不是高雪棠的贴身侍女纸钱及时阻拦,堂堂南朝高家未来的家主,可就要莫名其妙的欠下施家一份香火情了,大家族之间总会因为转弯抹角的情分开始,逐渐让彼此的利益越绑越紧,只不过,以现在施家的体量而言,想攀附高家还欠些火候,所以两家之间还是暂时保持距离的好,谁也不伤颜面。

所以,羊角髻压在心底刻意不去正视的那个问题,又一次的浮现在眼前了,自己真的有资格留在高雪棠身边吗?做妾氏她是绝对不肯的,与其被收房做妾,她宁愿做高雪棠养在外面的野女人。可是,不做妾的话,她有可能成为正妻吗?

也或许,她连做妾都不配呢?不识大体,不顾大局,只有打打杀杀的江湖经验,既不懂桌面上的为人处世,又不懂桌面下的勾心斗角,这样一无是处的女人,高雪棠真的需要吗?

羊角髻在高雪棠的面前,始终都在削足适履,她认真拿捏着自己所有的言行举止,却又不敢过分违拗自己的本性,高雪棠喜欢怎样的自己,她在心中有着一个大致的轮廓,所以她明白该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好,她需要变得懂事乖巧,变得庄重沉稳,却又不能彻底没了自己那份洒脱与率性,那样就能更加拉近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同时也不会令他感到任何不适。

但是,这些改变却远远不够抵消掉她的那些先天不足。

她的手还在抖,根本抑制不住,碗中光泽莹润的汤药涟漪不断,仿佛下一刻这只药碗就会从托盘上跳起来摔在地上。

这时候,一只白藕般的手臂伸了过来,轻轻压住了那只晃动的药碗。

羊角髻抬起头来,侍女纸钱那张精致的脸出现在眼前。纸钱抬起一根指头凑在唇边,示意羊角髻不要出声,然后便伸手接过了她捧着的托盘。

羊角髻立刻会意,轻手轻脚的离开,返回了自己的那间客房。纸钱这个人有些冷,羊角髻也不知道她对谁都冷,还是只对自己那么冷,羊角髻自从第一次与纸钱见面开始,就从没见她对自己展露过微笑之外的任何表情,只是那微笑的脸也毫无温度可言,似是她贴在脸上的一张面具,那嘴角上扬的距离,双眼眯起的弧度,脸颊舒展的状态,仿佛每一次她都用尺子精准的测量过一般,就是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淡漠,让羊角髻总是觉得脊背生寒,好像被一条盘桓在身后的毒蛇给盯住了一样。

看着羊角髻茫然若失的离开,纸钱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然后抬手叩门,也不待房里的人作出回应,直接托着药碗推门而入。

进了房间之后,纸钱关好了门,冷冰冰的对着床上的马六说道:“马老,您该喝药了!”

马韶机警的看向这边,当他看清来人是谁之后,便立刻从戒备的状态中松懈下来。

“钱儿姐,你可吓了我一跳!”马韶拄起两条拐杖,吃力的朝纸钱这边走来,准备接过那碗汤药。

纸钱瞥他一眼,仍旧冷冰冰的说道:“你就老实坐着吧,好好养伤,那两条腿的骨头要是再折一次,几日之后,你难道准备让少爷背着你回家吗?”

“不碍的不碍的,少爷为我用了那么名贵的药材,不出十天半月,我就又能满地乱跑了!”马韶嬉笑着走过来接下了药碗,却发现自己拿着药碗,根本没法再拄着拐杖走路了。

纸钱看着他那副滑稽的样子,一时间不禁失笑,那抹笑容之中,再也寻不见半分冰冷,有的只是发乎于真心的轻松和愉悦。

“你不是有本事吗,赶快满地乱跑的把药送过去啊!”纸钱呵呵笑着对马韶揶揄道。

马韶满脸窘迫,若是他放下一支拐杖,应该勉强也能一瘸一拐的走到马六的床边,但那样的话,碗里的药注定会洒出一大半来,于是他只好一脸苦相的回头看向纸钱。

马韶是高雪棠的陪玩伴读,两个人还光着屁股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朝昔相处了,作为老太爷指派给高雪棠的贴身侍女,纸钱可是看着那两个孩子一点点长大的,高雪棠是大房的宠儿,天之骄子,一出生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呵护这位少爷当然是纸钱的本分,可是在纸钱不为人知的私心里,她反倒对这个从小就没了爹娘关爱的马韶更加心疼一些,尽管这小子长得歪瓜裂枣,尽管这小子有点坏。

纸钱夺过药碗,脚步轻盈的来到床前,将汤药送到马六的嘴边说道:“马老,药快凉了,抓紧喝了吧!”

马六虚弱的笑笑,微微的别过头去,不打算服药。

纸钱也没有强求,他明白马六现在心中的那份愧疚之心。

“马老,少爷对我说过,他从未怨过您!”纸钱放下药碗,看着马六丝毫没有改变的神色说道,“少爷说,您是供奉,并非死侍,没有身陷绝境却不自救的道理,而且那天的凶人始终都在针对着您本身,危局之中疲于应对,本就容易令人的所思所想变得偏执狭隘,生死一念的事情,没有任何纠结的必要,人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赚头!”

马六呷呷嘴,浑浊的眼神里,还是没有什么光彩,他的确就要死了,但脑子还不算糊涂,听得出来那都是些安慰人的话,说的人不会当真,听得人也不会当真。

纸钱笑了笑,无奈的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少爷确实对您那一日的表现有所不满,但他说过,他绝对信任您对高家的忠诚,当时如果您真的顺利脱身的话,即便打算从此远走高飞销声匿迹,也一定不会立刻就走远,最起码,您肯定会暗中一路护送我们几人回到摹杰,回到高家的势力范围才能安心。”

纸钱说出这句话之后,屋子里安静了半晌,然后马六才猛咳两声,看着纸钱的眼睛问道:“少爷当真这般说过?”

纸钱甜甜一笑,回应说道:“您知道,少爷他看人看事一向很准,婢子却从来没有这等眼力。”

这一刻,马六眼底深处,终于焕发出了些许的神采,然后,他开始凝聚力量,一点点将倚在床头的身体绷直,让自己稳稳地坐在床上,然后他目光坚毅的看着纸钱说道:“纸钱姑娘,你来的正好,可以帮马韶做个旁证,免得让他落个不仁不孝,大逆不道,弑杀同族长辈的恶名!”

这话虽然显得有些没头没脑,但看着马六那一脸凝而不散的绝然,以及他身上步步攀升起来的气势,马韶与纸钱都或多或少的猜出了他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