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冬天还是那么寒冷,苏惠真现在不但习惯寒冷,也习惯了忙里忙外操持一家人生计的日子。当初那间小小的馒头铺也扩大了铺面,还雇了两位面点师傅,增添了煎饼、烧饼、麻花这些大众口味的面食,名字也从“馒头铺”改成了“面食馆”。
天色暗了,渐渐飘起了雪花。客人走得差不多了,苏惠真见自己忙得过来,就打发其他人先回去,等最后这屉馒头出锅,自己就关门闭店。
这时,门帘一掀,一个人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那人头上戴了一顶毡帽,四边的帽檐都放了下来,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身上穿着一件蓝棉袄,略显单薄了点,跟北方天寒地冰的天气不太配。看样子,不像本地人的打扮。
那人一边掸着身上的雪,一边在屋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对不住,现在只有馒头。”苏惠真对来人歉意地说,“您要是想吃别的,就得明儿再来了。”
那人闻言,直勾勾地盯着苏惠真,好像根本就没留意她说什么。
苏惠真以为对方没听清楚就指着炉子上的蒸锅说:“现在只剩下这锅馒头了,您要吗?”
那人怔了一下:“要。”
馒头该出锅了,苏惠真把锅盖掀开,娴熟地把笼屉从炉子上一个个拿下来,热气顿时升腾迅速弥漫开来。
苏惠真问:“您要多少?”
那人说:“全都要。”
苏惠真望着热气腾腾的蒸笼:“您几个人吃啊?”
“就我一个。”
苏惠真乐了,她把馒头用一枚竹制的夹子一个一个夹住,放在案板上:“您一个人吃得了吗?”
那人没吭声,又在屋里打量起来。
他反常的行为,不禁引起了苏惠真的警觉:难不成是胡子?来打劫的?想到这,苏惠真一边拣馒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瞄着那人。
那人转了两圈,目光突然停在了案板边上的铜盆上。他上前几步拿起盆,目光盯住盆底那副“龙风呈祥”的图案。这副图案正是李忠孚当年为迎娶苏惠真而没有雕完的那半幅画。
苏惠真每天都用它和面。这个铜盆对于她来说已不仅仅是一个物件那么简单,更多的是一种希望:有朝一日能和李忠孚团圆的希望。也恰恰就是这个希望,才一路支撑着她走到今天。
苏惠真见到那人的举动十分不悦,尤其是私自动了在自己心目中有着特殊象征意义的东西。
苏惠真走过去,一把夺下铜盆:“你这人,到底想干啥?”
那人笑了笑:“俺就是随便看看。”
“一个盆有啥好看的?”苏惠真把盆拿出老远。
那人谐谑道:“是不怎么着,你看那龙雕得,哪有半点儿龙的样子,说是长虫还差不多。还有那只凤,干脆就雕了一半,在明眼人眼里,这就是个废品。”
苏惠真把眼睛一瞪:“你懂啥?俺自个儿稀罕就行。”
那人叹了一口气:“也难怪,照俺看,雕这画的人就是个门外汉,二百五......”
“你才是二百五,你到底买不买?”听对方损起李忠孚,苏惠真立马摆出一副打架的样子。
那人见此情形,忙说:“你急个啥?俺买。”说着摘下肩上的包袱。
苏惠真的心一震:他不会是在找打劫的家伙吧?
苏惠真偷偷走到窗前朝外面望去,因为李蒙孚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来收账,她想看看李蒙孚来没来。
还好,老天有眼,李蒙孚正在过马路。
那人已经把包袱放在桌上,一层一层打开,却没注意苏惠真已经拿着擀面杖蹑手蹑脚地来到自己身后。
门帘一掀,李蒙孚大咧咧地走了进来:“嫂子,俺来了。”
那人闻声望去,见是李蒙孚不由呆了一下,低声说:“蒙孚。”
就在这一瞬间,苏惠真从后面飞快地用擀面杖一下勒住了那人的脖子,冲李蒙孚大喊:“蒙孚,快来,有胡子。”
那人根本就没料到苏惠真会有这一手,忙一手拽住擀面杖,举起另一只手:“俺不是胡子。”
李蒙孚听到苏惠真的喊声,又见对方用毡帽蒙着脸的确不像善类,二话不说扑过来加入战团,用胳膊死死卡住那人的脖子,跟苏惠真一起咬牙切齿地往后扳:“死胡子,敢打俺家的主意。”
“蒙......蒙孚,是俺?”那人已经被李蒙孚扳倒了,挣扎着喊。
李蒙孚一怔:“嫂子,他认得俺。”
苏惠真不以为然:“有啥大惊小怪的?哪儿的胡子下手前,不得踩盘子。”
“惠真,是俺......”
李蒙孚冲着苏惠真大喊:“他也认得你。”
那人紧接着又说:“快放手,俺是你哥。”
李蒙孚还是不放:“胡说,俺哥早就死了。”
苏惠真听到那人刚才的那句话,禁不住瞪大了眼睛瞅着他。
那人说:“你这小子,咋咒俺死?松手。”
李蒙孚还是不放:“你说是俺哥,咋证明。”
那人想用去摘自己的毡帽,无奈却被李蒙孚和苏惠真勒着脖子,根本就动弹不得。忽然那人喊了起来:“包......包袱。”
苏惠真明白了,忙动手去翻。
“信,信......。”那人还不忘提醒。
苏惠真很快从包里找到一只大号信封,从里面掏出一纸公函,放到李蒙孚眼前:“这上面写的啥?”
李蒙孚瞪大眼睛念了起来:“特赦令:兹查证民国六年山东峄县铜匠李忠孚被告杀人一案,其中疑点颇多,又因此案旷年累日,按约法规定亦可销案。更因李忠孚远赴欧洲,为国效力且救济友邦,精神可佳,故对以往之事,不予追究。中华民国驻法国公使馆,公元一九一九年二月二日。”
苏惠真听完怔住了,她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把拉下那人的毡帽。当看清对方的脸时,顿时吃惊地松开手,擀面杖也掉在了地上:“快松手,蒙孚,是你哥。”
“啊?”李蒙孚松开手,忙去看那人的长相,这一看不由吃惊地大叫:“哥,是你?你真没死?”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忠孚。
李忠孚揉着脖子,用手敲了一下李蒙孚的脑袋:“你小子,竟下死手。”
李蒙孚说:“这不怨俺,谁让你带着那顶破帽子来着,要是不摘下来,根本没人认得你。”
李忠孚走过去,一把握住苏惠真的手:“你受苦了。”
“你俩慢慢聊。”李蒙孚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俺去告诉娘。”
苏惠真呆呆地望着李忠孚,仿佛眼前的一切如在梦中。
苏惠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苏惠真用力地捶了李忠孚几下,随后伏在他的胸前,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潸潸滚落,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李忠孚轻拍着苏惠真的肩膀:“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这苦,总有吃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