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努瓦耶勒华工营总部。
众多华工围坐在一块空地上,中国驻法国公使胡惟德正在发表演讲:“工友们,你们漂洋过海,背景离乡,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有人说,不就是为了一口饭吃吗?我说,不是。虽然你们最初的主要动机是谋生,可事实上你们却是在用自己的血与汗,在为拯救英国、法国的命运而赴汤蹈火,在为拯救西方文明出生入死。”
台下的华工静静地听着。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我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的担当;精忠报国、振兴中华,亦是多少仁人志士矢志不渝之追求。”胡惟德看了一眼众人,“同胞们,现在是我们行动的时候了。中国不再是欧战之初被人们所认为的那个无足轻重的国家,我们反对对一切法律和人道公然践踏的行为,我们已经向曾经悍然袭击我华工的德国宣战。就在几天前,我们取消了德、奥两国的领事裁判权、没收了敌国的财产、废除了那些不平等条约。工友们,就目前的国际形势而言,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孤立地存在。我们在自立的同时,也要尽最大的努力来帮助盟友战胜强大的敌人。就像朋友之间相处一样,在他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雪中送炭,而不是在他们无需帮助的时候锦上添花。从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与法国、英国一起为了捍卫人类的文明而战。众志成诚,凝心聚力,我们必将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就算我们看不到,我们的子子孙孙也必将会迎来中华民族彻底复兴的那一天......”
坐在地上的华工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胡惟德望着眼前的情景,不觉热泪盈眶。
夏季的酷热让华工营里的一切仿佛也浮躁起来。
大有坐在一块大石头旁边,正在用力地磨着一把铁锹头。
小过蹲在他旁边,郑重其事地说:“我也要跟你们一样,当一名战地华工。”
大有不以为然地说:“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干卫生员多好啊,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头都想干。”
小过说:“那天胡公使讲得好,中国已经参战了,我们要更好的帮助盟友打败德国人。”
大有停下手里的活,像撵苍蝇一样摆手说:“去,去,去,别在这捣乱。”
小过不为所动:“大有哥,我说的是真的。我也想尽自己的力量来报效国家。”
“瞅你那小样儿,腰都没有我大腿粗。”大有故意取笑道:“你说,你到了战场上能干啥?”
小过噘着嘴,露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你咋还瞧不起人?”
大有是不想让小过放弃现有的工作转而从事危险性极强的工种才故意这么说的。
大有一乐:“我是实话实说。就拿扛炮弾来说,人家愿意用你还是愿意用我?”
小过无奈地说:“那指定是愿意用你了?”
“那不就结了。”大有显得很得意。
小过说:“可是,大有哥,你是工头啊。”
大有一时没反应过来:“工头咋了?”
小过从大有的左侧转到了右侧,又蹲下来,亲昵地说:“凭咱俩的关系,你给我开个后门。”
大有这才反应过来,继续开始磨锹:“想得美,好好干你的卫生员得了。”
小过说:“大有哥,你就帮我一次,就让我为国家多尽点力。”
大有反问:“咋?当卫生员就不是为国家尽力了。”
小过急道:“那不一样。”
“我看没啥不一样。”
小过霍然站起来,郑重其事地说:“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求过你,今天我就求你这一回。”
大有再次停下手里的动作,一动不动地望着小过,长叹了一口气:“兄弟,不是我不愿意帮你。”
“那到底是为啥?”
大有语重心长地说:“咱俩从小玩到大,跟亲兄弟一样。你家就你这一根独苗,战场上枪炮不长眼,万一你有是个三长两短的,我没法跟你爹交待。”
小过闻言一怔,大有起身握了握小过的肩膀:“兄弟,哥求你了。”
虽然酷暑难耐,郭复却依然在桌前奋笔疾书。
他正在写一首歌的歌词,这段时间经历得太多太多。他觉得自从认识了鸾佩之后,自己整个人似乎都变了。
他不知道那天为什么要救费尔斯,不知道为什么要进入武孝仁的华工识班再去学习,更不知道胡惟德演讲为什么会让自己热血沸腾,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创作眼下的这首歌曲。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却想这么做,愿意这么做。
我们每个人的一生或许都做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的事。
但只要有“我愿意”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郭复停下笔,望着写完的歌词,一边敲击着桌子,一边轻声哼唱起来:“众兄弟,大家来听,你我下欧洲,两年有零。光阴快,真似放雕翎。人人有,父母弟兄,夫妻与子女,天性恩情,亲与故,乡党与宾朋。却如何,外国作工,内中情与境,曲折纵横,且听我,从头说分明。德国王,国富兵强,人人多雄壮,器械精良。吞欧洲,早在他心上。起祸端奥国储皇,塞国少年党,暗把他伤,滔天祸,从此开了场。德国王,藉口联邦,忽然调兵将,昼夜奔忙,英、法、俄,三国着了慌。德国兵,四面齐集,安心灭法国,假道于比,最可怜,比人死得屈。英法人,拼命拒敌,水陆共进兵,马不停蹄。因战争,无人种田地,请我国,助一膀臂。我国大总统,有心无力。多内乱,兄弟如仇敌。众同胞,大家尽知,欧美文明国,是我友谊,最应当,发兵来救济。无奈何,文武官吏,爱国心不足,眼多近视贪私利,无人顾公义。我工人,冒险而至,一为众友邦,二为自己。中华人,最爱好名誉。”
郭复刚一唱完,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喝彩:“唱得好。我中华人,最爱好名誉!”
郭复听声音耳熟,起身望去见武孝仁正站在门外。
郭复忙迎上前:“大少爷,快,屋里请。”
武孝仁哈哈一笑,佯怪道:“跟你说过多少次,我早就不是什么大少爷了。”
郭复只要跟武孝仁一见面,武家镇那些往事就会历历在目。他总是刻意回避对方,直到那次他实在找不到人帮他给鸾佩送信,才找到了武孝仁。
自此之后,两人有了交往。武孝仁邀他到华工识字班学习,而这篇《华工出洋歌》也是应武孝仁之约,准备发表在《华工周报》上的。
虽然武孝仁对往事绝口不提,但那些事对郭复始终都是个心结。
武孝仁走到桌边拿起郭复刚刚写的歌词,边看边赞叹:“这首歌把世界大势,国际道义还有华工们的心声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了。写得好,写得好。”
武孝仁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郭大哥,就按你刚才唱的,把它谱上曲。这篇《华工出洋歌》一经见报,一定会引起巨大的反响。”
“我......”郭复一脸愧疚地望着武孝仁。
武孝仁疑惑地望着郭复。
郭复强忍着内心巨大的自责,问道:“耶稣基督会接受任何一个人的忏悔吗?”
武孝仁似乎读出了郭复的心中所想,点点头:“当然。”
郭复显得很不安:“难道主不管这个人过去做了什么,也不管他再怎么穷凶极恶,心狠手辣,都会接受吗?”
武孝仁凝视着郭复:“主是全能全知者,是遍在而不可见者。他不会分别每个人的善恶美丑,不管是谁,只要他想改过自新,能够发自内心真诚的忏悔,主都会接受的。”
郭复觉得自己的心兀自摇摆不定,武孝仁殷切地望着他:“不要有丝毫怀疑。不管是谁,因信就会得救。”
郭复也凝视着武孝仁:“不管是谁,信就会得救?”
“不管是谁。”武孝仁的声音虽然不大,在郭复听来每一个字都仿佛闷雷一样在耳边响着。
就在这一刻,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向武孝仁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