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若旖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没听明白，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陡然抬起了小扇子一般长长的睫毛，一双溪玉般澄澄湛湛的眼眸满是讥讽的笑意，“倘若我没记错的话，魏贵妃和她腹中未出生的孩儿，就是死在皇兄赐的一杯凉掉的茶水里。”

魏贵妃全名魏蒹葭，死的时候不过双十年华，她的父亲是东墨的御史大夫，一生勤勤恳恳，为国尽忠，临老却因为女儿谋害皇家子嗣的罪名，落得满门抄斩，草席裹尸乱葬岗。而那个口口声声声称自己被魏蒹葭谋害腹中皇儿的霜思柔，根本就没有孩子，真正有孩子的，是魏蒹葭。墨若旖至今还记得很清晰，那个温婉的长安女子，得知自己怀有身孕时那惊喜的模样，跃上眉梢的幸福笑容，她按捺心中的喜悦，想着等墨绯璃闲下了来看她的时候才亲自跟他分享这个喜讯，只可惜她最后等来的只是一杯掺了剧毒的茶水。魏蒹葭性子温吞，心地善良，也是深宫之中难得不惧怕墨若旖额头上诅印的人，她无故枉死，墨若旖去找墨绯璃主持公道，却换来他一句让人心寒的话，他说，霜思柔做的一切事情他都知道。他都知道，他知道霜思柔是如何设计陷害魏蒹葭，却始终冷眼旁观，眼睁睁地看着旁人杀掉他自己的孩子，心可谓是狠到了极点，也是在后来，墨若旖才从夜雪尘的口中得知，原来魏蒹葭的父亲虽然忠心为国，但他效忠的只是东墨，他并不认可墨绯璃，甚至关于墨绯璃得到这个皇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传闻，也是他暗地里亲自散播出去，他连同几个东墨的旧臣子，想要查清楚当年墨绯璃继位的真相，甚至更深的一层，从魏蒹葭被选入宫，到魏家满门抄斩，也是墨绯璃一手策划的，霜思柔只是一颗棋子，她有了害魏蒹葭的心思，他只不过是推波助澜了一把，任其发展，最后坐收渔翁之利。由始至终，墨绯璃心里面最看重的，只是他的皇位，为了稳固皇位，他连亲生骨肉也可以置之不理。

墨绯璃缎墨一般潋滟的眼眸眸光微微动了动，却是没有半分情绪起伏，他承受着墨若旖恨不得将他刺出满身窟窿的目光，从容地将手放下，神态自若地看着她尚有几分稚气的眉眼，“没记错，只是你还小。”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墨若旖再度勾了勾嘴角，讥讽地笑了一下，尔后背过身子，不再去看他，毫不客气地下了道逐客令，“你走吧，我已经酒醒了。”

墨绯璃没有再说什么，脚步声渐渐远了。

素雪按照吩咐捧着一小碗醒酒汤回到内殿的时候，墨若旖正趴在窗台上，支着脸颊望着窗外，树梢上悄悄爬起了一弯下弦月，月光落在她的侧颜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光泽，墨若旖小扇子一般长长的睫毛半垂着，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公主。”素雪将那碗尚带着几分温热的醒酒汤递给墨若旖，墨王方才吩咐，煮一碗醒酒汤，半个时辰送来，半个时辰之后，醒酒汤刚好不烫了，温温热热的，恰好能喝。

墨若旖捧着小汤碗，维持着趴在窗台的姿势喝完了就将碗递回给素雪，却看见后者心不在焉，似乎是在发愣，她不由得喊了一声，“素雪？”

素雪还在暗暗嘀咕着墨王为何那么熟悉煮醒酒汤的法子，就像是经常做一般，陡然听见墨若旖喊她，连忙回过神双手接过了小汤碗，问道：“公主，你觉着好些了吗？”

墨若旖点了点头，细软的手指轻轻一下一下刮着窗棂上的花纹，轻声问道：“这两日舞倾城有没有什么异样？”

“很安分，倒是没有什么异样，只不过，”仿佛是因为想起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素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她脖子这儿弄伤了，说是被树枝刮伤的，”她拿手比划了一下，“这么长一道口子，细细的。”

闻言，墨若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那你看着像树枝刮伤的吗？”

“奴婢不好说，因为她总是包得严严实实的。”

指尖上沾了些露珠，墨若旖擦了擦，低声道：“那你去把她叫来，今夜她服侍我就可以了，你回去歇着吧。”

素雪恭顺地福了福身子，退了下去。

未几，舞倾城便来了，一身粉色宫装，脸上不施粉黛，面容宛如出水芙蓉，只是一双凤眸仍是勾人得很，异域长相十分显眼。

“公主。”舞倾城上前拜了两拜，温顺地跪在地上等着墨若旖发令。

目光轻轻在舞倾城脖子上那绕了两层的纱布上来回转了两圈，墨若旖仍旧是维持着趴在窗台上的姿势，左边脸颊枕在手臂上，眼睛落在她的发顶上，慢悠悠地开口，“不必拘泥，陪我说说话，你是哪里人？家里都有什么人？”

“回公主，”舞倾城低眉顺目地回答着，“奴婢是茲曷人，家中有一姊一母。”

茲曷在北疆，在钟离芜的白狼国境内。

瞧着舞倾城问一答一，似乎不打算多说的模样，墨若旖又问了两句，“她们可都安在？你为何又来了中原？”

前一个问题还能简略回答，后一个就不能回避了，舞倾城叹了叹气，道：“都不在了，阿姊和母亲死于战乱，奴婢颠沛流离，辗转来到了中原。”

“那你想念她们吗？中原人有一句话，叫明月寄相思，”墨若旖举起细软的手指，指了指树梢上挂着的那一轮小弯月，“意思是，望着明月，怀念逝者，将自己的思念之情寄托在明月之上。”

不知是哪一点触碰到了舞倾城心里的那根弦，她的语调微微低了下来，温顺的声音多了几分真实的情绪，“死了便是死了，再怎么想，也回不来了。”

“那你如今孤身一人，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墨若旖的目光移开了，“在这里的宫女，年满二十四岁，便会出宫，她们会跟寻常女子一样，去觅一个如意郎君，从此过着男耕女织，相夫教子的生活。但是像你这般绝色的，兴许会嫁给一个王宫权贵，正妻也好，小妾也罢，终归还是要为人妇，成人母的。”

短短的三言两句，像是一把软刀子一样，直直戳在了舞倾城的心尖上，她微微仰眸，目光落在墨若旖尚透着几分稚气的精致小脸上，似乎是难以想象，这么一个养尊处优，面容稚嫩的小公主竟然会说出这般老成的话，仿佛所有的伪装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舞倾城甚至都怀疑自己是否已经被看穿了，她眉头跳了跳，压下了心中的惊慌，不动声色地应道：“奴婢不嫁人，奴婢愿意一辈子为公主做牛做马。”

“他就这么值得你为他卖命吗？”墨若旖忽地轻轻来了一句，脑袋微微歪着，嘴角弯弯，笑意却未达眼底，“你脖子上的伤口应当也是他弄的，他究竟是什么人，让你这般为他豁出一切，嗯？”

舞倾城十指紧握，一字一句听完墨若旖的话之后，手心里面汗水淋漓，就在她还未来得及想出到底该做什么反应的时候，墨若旖却是站了起来，幽幽地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想要什么让他亲自来跟我谈，说不准，他想要的，也是我乐意给的。”

深知此刻自己已经完全暴露了，舞倾城脸色发白，却是不再做任何挣扎，嗫嚅道：“我知道了。”

这一夜墨若旖做了个梦，梦见回到了魏蒹葭还未死的那个春天，谷雨断霜，柳絮飞扬。

魏蒹葭虽然不畏惧她，但是与她也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来往得并不勤。谷雨那一日，却差了内殿的宫女去长生殿请她到寝宫一聚。

柳絮如雪，小亭子内的少女眉眼温婉如水，她正低头绣着什么，葱白的手指捻着针线，一针一针地勾勒着形状，神情专注，连墨若旖走近也没有察觉。

垂眸看着那针线勾勒出来的小老虎脑袋，墨若旖有些奇怪地问她，“这小老虎是绣给我的吗？”

魏蒹葭刺绣功夫是出了名的好，及笄之年便以一幅国色牡丹扬名皇城，多少世家公子踏破了门槛想要结识，奈何魏府门第森严，愣是无缝可钻。

听见墨若旖的声音，魏蒹葭微微一惊，仰起头笑得十分温柔，“公主若是喜欢，改日臣妾绣一个给您。”

“改日绣一个给我？”墨若旖微微挑了挑眉，在她身侧坐下，“也就是说这现在这个小老虎不是绣给我的了。”她仔细看着魏蒹葭绣了好一会儿，发现她是在绣鞋面，鞋头小小的，她比了一下，不过她半掌大小，像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就在墨若旖寻思着这是在给哪家刚出生的孩子绣鞋子的时候，魏蒹葭如水般温柔的声音便再度传来，

“公主，臣妾有孩子了。”略微羞赧的语气，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幸福。

澄澄湛湛的眼眸微微染上几分诧异，墨若旖反应过来便下意识地望向了魏蒹葭的小腹，织锦腰带下裹着的细腰盈盈一握，倒是看不出有几个月，

“皇兄知道了吗？”这似乎还是头一回后宫传出喜讯，是件大喜事。

魏蒹葭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笑容里多了一丝期待和甜蜜，“皇上还未知道，近日来他忙着处理国事，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有来蒹葭阁了，臣妾想着，等皇上来的时候亲口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

“也好，”墨若旖嘴角微微弯了弯，忍不住伸手在她小腹上轻轻摸了一下，“若是个小皇子，这小老虎的小鞋子正好合适，若是个小公主，肯定也像你一样性子温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