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班时,常樾来找萧阳,说如果没啥事,晚上能不能帮她组一下《北岭》小报的稿子。
在这之前,萧阳已经应邀同常樾加过几次班,组稿的时候,萧阳会到常樾的办公室去,二人相对而坐,各自认真挑选出认为文笔、主题符合的稿子,然后经过最后的研究认可后,再用打字机打出来,才能手推的油印机进行印刷。
在那个年代,企业小报大多是手刻蜡板,能用上打字机已经很“先进”了。
萧阳喜欢这样的晚上,和常樾面对面地工作,他认真地看着来自北岭矿山上各个车间文学爱好者,通讯报道员的稿子,眼睛或者脖子累了,抬起头来,可以看到常樾那白皙的带着灵气的面庞。
有时常樾也会突然抬来,四目相撞,萧阳会马上低下头去,而常樾则会俏皮地问他,哎萧阳,偷窥者的窥怎么写?
几乎每次连班将近午夜,常樾会到食堂打回夜宵,虽然只是馒头咸菜和稀饭,但是他都吃得非常香。他们一边吃,一边谈论好多好多的事情,关于北岭的,关于红城的,慢慢地话题更广泛了,关于北岭男女青年恋爱的,关于某本书里男女青年恋爱的……
萧阳!你看外边!常樾突然喊。
顺着常樾的目光向外望去,萧阳看到,在朦胧的夜色中,在办公区昏黄的灯光下,雪花正潇潇落下。
常樾慢慢地走进窗子,静静地向外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她说,你等着啊。
萧阳一愣,你干嘛去?
常樾头也没回,几乎跑着出了屋子,等再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塑料袋。
火腿,花生,榨菜,罐头……常樾一边往出拿,一边一样样的报着名字,好像萧阳不认识似的,最后她又拿出一瓶酒,对呆着的萧阳说,愣着干嘛,把那两个杯子洗一洗,咱俩喝点!
萧阳的办公室里,除了一排陈旧的文件柜,就是办公桌,而常樾的办公室条件要好得多,一掏办公沙发,一个茶几,一个文件柜,两张办公桌其实是她一个人在使用,上面堆满了各种报纸,文件。窗台上养了五六盆盆栽,绿莹莹地那么惹人喜欢。
两人将茶几收拾了一下,铺上报纸,把食物摆好,倒好了酒,常樾举起杯说,萧阳,谢谢你!
萧阳也举起杯,问,谢我什么?
常樾抿嘴一笑说,谢谢你陪我看第一场雪。
对于萧阳来说,那是他最开心地一次加班,一瓶酒快喝完的时候,常樾说,萧阳,你给我唱首歌吧。
萧阳说,我哪里会唱歌。
常樾说得了吧,有一回你下了班车,一边哼唱一边走,我就在你身后,你都不知道,虽然声音不高,但是能听得出,你很会唱。
萧阳犹豫了一下,他的内心有些兴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常樾有了一种依赖,这种依赖就是如果某天看不到她的身影,心里就会很失落。慢慢地,这种依赖变得越发严重,严重到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写文章的时候,也会突然的想起常樾来,他知道,这是一种相思,完全可以说,自己已经爱上了她。
他曾想过为常樾唱一首歌,但是这似乎很难做到——总不能上班的时候,跑到她的办公室里说,我要为你唱首歌吧?
常樾看着萧阳,眼神里满是期待。
萧阳鼓了鼓劲,挺了挺胸,然后俯身又拿起杯来说,我得再喝一口酒。
常樾一下笑了,说,不带这样的啊,闪我!
“一个人,摆过了多少前程∕一个人,付不尽沧凉一生∕一个人,扛起了多少辛酸∕一个人,挑不完多情那担∕你曾愿做我生命里∕永远的江河∕陪我共鸣满腔的豪迈与悲歌∕我曾愿做你岁月里∕无悔的渡人∕陪你浮沉一生的荣耀和坎坷……”
这是萧阳最为喜欢的一首歌,在唱这首歌的时候,他是闭着眼完全沉醉地。等再睁开眼时,看到常樾正注视着自己,大大的眼睛里充盈着闪着光亮的泪水。
萧阳停住了唱,低声问,你,怎么了?
常樾恍惚了一下,有些慌乱地说,啊,没什么。
萧阳当然知道,即使自己唱得再好,也不足以将别人唱哭的。他坐了下来,把剩下的酒拿起来说,咱们别喝了。
为什么不喝?常樾抢过酒瓶,萧阳,陪我把酒喝完,我跟你讲个故事。
你觉得《一个人》唱的是什么?常樾问。
已经敢唱歌了的萧阳还有什么怕的!他说,我觉得,是一个伤感的爱情。
没了吗?
也许他们因为什么而分开了。
会是因为什么呢?
女的变心了,男的成了孤独的一个人。
为什么是女的变心了?
因为这首歌是男声唱的。
常樾噗嗤笑了,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说,萧阳,你真好玩。
好玩都是说小孩的。萧阳说,你这样说,好像有多老似的。
我们很快就会老的。常樾说,来,为我们即将老去,干杯!
萧阳说,我觉得,我还没有开始。
你很透明,萧阳,虽然你在努力地掩藏着自己的想法,但对于周围的人来说,你一眼即穿。
萧阳,你虽然每天踏踏实实地做着一切,事实上你的心根本不在北岭,你想走出山区,你的梦想不在这里。
你每天都在思考着一个问题,你很纠结,你想调走,可是你又下不了决心。
因为你心里……你心里,你喜欢我,是不是?
常樾这一番话,几乎是一口气说出来的。
萧阳痴痴地看着常樾。
常樾从没有见过萧阳这样的眼神,这是充满了斗志的目光,勇敢而坚定。
如果我说出来,你会答应吗?萧阳问。
常樾躲开了萧阳的目光。
屋子里沉静了下来。
如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可以出去走走。她说,可是在这里不行,即使夜班,周围也全是认识我们的人。
萧阳不屑地一笑,认识又怎么样呢?
常樾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这个沉默,对于萧阳来讲,无异于等于拒绝,一丝莫名的痛感从他的心底蓦然升起,那滋味像被山野中的野蜂蛰了一样,很钻心。
但是又能怎样呢?萧阳拿起杯,低头把玩着,然后慢慢举起,缓缓倒入口中,他突然觉得这口酒,很苦。
你不了解我,萧阳。
常樾也将酒端起来,但是没有喝,而是走到窗前。
窗外的雪更大了,在窗子透出的灯光下,簌簌飘落着。
六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下雪的晚上,我爸走了。
走了?
嗯,当时单位正在搞会战,我爸带着一个大组抢任务,基本上就回不了家,家里很冷,我妈就带着我去了姥姥家。会战任务完成后,喝了庆功酒。他冒着雪,去姥姥家接我和我妈,路过一个水库,水库里有给鱼撒食砸的冰窟窿,晚上洞了一层薄冰,上面又盖了一层雪,他喝了酒,掉下去了。
萧阳打了一个冷战。
然后就剩下了我和我妈两个人。常樾转回头看着萧阳,淡淡笑了笑,这就是我刚才问你的关于那首歌的问题,每首歌的背后,都会有一个故事,而每个听歌的人,又会有自己的故事。
好了,都过去了,你看,一转眼,我们都工作了,再一转眼,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常樾回到桌前,坐了下来,恢复了开始工作时的样子。
萧阳完全没想到常樾的酒量这么好,更没想到,她漂亮、自信的背后,还有着这样令人悲伤的经历。他呆呆地坐在空酒杯前,他感到自己喝多了,头昏昏沉沉的,他努力站起来,身子晃了一下。
常樾走上前,扶住了萧阳。
萧阳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了常樾。
你喝多了萧阳。常樾说。
后面的事,萧阳不记得了。
他是被一个噩梦惊醒的。
他梦见自己走在漫天飞舞的大雪里,雪迷乱了眼睛,根本看不清前方的道路,他盲目地向前走着,突然脚下一滑,跌进了一个深渊……他大叫一声,醒了。
萧阳坐起来,发现自己正睡在常樾办公室的沙发上,身上搭着自己的衣服,而常樾,却不在屋里。
他下了床,向外望去,雪还在下着。
他想,如果常樾刚刚出去,门前一定会留下清晰地脚印的,于是他推开了门。
外边白茫茫的,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