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里有钱和没钱心态是不一样的。自从程逍欢的零花钱从100块钱变成200以后,他就感觉舒心多了,至少不怕再欠别人人情了,并且还能买几本盗版的小说。调到破碎机看料口也能挣600多,也就是说零花钱依旧能保证200块钱,而且还不用给谁送礼,他也不想再回最初那个“平台”岗位了。
虽然看破碎料口的劳动强度还能接受,但工作环境实在是太艰苦了,一个班都要在灰尘的笼罩下工作。除了要戴上垫了好几层海绵的防尘口罩,还要戴上一个防风眼镜,不然尘灰总是进入眼睛里。工作服不用洗,因为就算刚洗的工作服,一个班下来里外也全是厚厚的灰尘。下班摘下口罩和眼镜照镜子的时候,会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像个戴着风帽的黑熊精。每次洗澡打完肥皂站在淋浴下的时候,都能看到一身黑泥汤子顺着脚趾流向下水道。下大雨的时候还好一点,虽然被雨浇透的工作服紧贴在身上,但至少凉快,特别难熬的时间是整个夏季上午10多以后,因为毒辣的烈日会透过漫天的扬尘直射在身上。
程逍欢曾看过老舍写的《骆驼祥子》,对那段“在烈日和暴雨下”的描写印象特别深刻。虽然破碎机料口周围没有像老舍那段描写的那样,有在枝上打着卷的树叶、晒化的柏油路、趴在地上吐出红舌头的狗做炎热的参照,而且带着棉手闷子的手握着不断钩拽料块的铁钩子也感觉不到铁钩子被晒得烫手,但那种像置身在烧透了的砖窑中的炙烤真的让人刻骨铭心,也的确像老舍先生写的那样使人两腿发软,喘不上来气。
严格的说,程逍欢还算比骆驼祥子强一点,至少不用拉着载人的黄毛车在烈日下奔跑,可那些“扒炉”的农民工却比骆驼祥子更遭罪。同样在炎炎烈日下,他们面对的是热流涌动的料堆(白天看不到暗红色的火光),要用钢钎和大锤不停地把那些大料块分解成篮球大小的小块,然后装进两个轮子的小推车里。往小推车装料块的时候动作必须快,慢一点棉手闷子都会着火。一车装满料块的小推车肯定比骆驼祥子拉的黄毛车沉得多,而且也同样需要奔跑,如果慢慢悠悠的干,月底也挣不了多少钱。
干这么累的活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呢?带着这样的疑问,开工资后程逍欢特别注意了一下这些“扒炉”的农民工工资。他们每伙人(两人一伙)的工资都不一样,最多的能挣到800多,最少的没旷过一天工还挣不到400块钱,也就是说还没他当初在“平台”时挣得多,普遍工资在五六百块钱之间。
后来程逍欢慢慢知道“扒炉”这活也有很多暗箱操作的套路。那些能挣到600以上的人,每月都事先给铲车司机送了钱,然后铲车司机根据钱送多少而决定先铲哪个料堆。每个料堆运到破碎机料口周围的位置也不一样,例如那两个一个月挣800多块钱的,所扒的料堆永远距离破碎机料口只有两米多远,而且总是第一个被铲车铲完运到这个固定的位置,所以他俩一直都是三四个小时就能完活,完活之后就开始“抢堆”,让程逍欢记车数。(“抢堆”是指自己的料堆干完帮别人干,月底按一车数算钱。也就是抢一车自己就多挣一车的钱,被抢的一方就少挣一车钱。)
有送礼的,也有不送的;有送得多的,也有送得少的;甚至还有人爬上铲车司机的驾驶室,拿出五块钱明目张胆的送。人的觉悟不一样,命运也大相径庭,当铲车司机把最后一个堆铲完已经接班两个多小时了,而那两个扒最后一堆的人,在这两小时期间只能眼巴巴地干瞅着,最后运过来的料堆也是距离破碎机料口最远的,大概有20米左右,相当于离破碎料口最近的那个料堆运送距离的10倍,这就注定他俩每个班都会被别人抢走至少三分之一的钱。
“扒炉” 这活在程逍欢看来算是最苦、最累、收入又不高的活了,但凡有一点别的出路都不会干这活儿,可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干呢?而且一个月挣不到400 块钱也没有放弃?
在水房吃饭的时候,程逍欢跟一个同在吃饭的“扒炉”农民工闲聊找到了答案……
“这活多累啊!也挣不了多少钱,干点啥不比干这活强啊?”程逍欢问。
那人边嚼馒头边笑笑说:“不干这活能干啥呀?好在到月就给开工资!我前几年在工地打工,包工头欠了我五千多两年都没给!我家里种点地年年旱,干脆都不挣钱,不干活儿咋整啊?”
“在工地当小工的都像你这样要不来钱吗?”
“反正不好要钱,都不是月月给发工资,月月发工资包工头也发不起,都是等到开发商把楼卖出去再给。家里老婆孩都指着这点钱吃饭呢!一个月不挣钱就揭不开锅,谁能等到那时候啊?”
程逍欢知道此人的这番话代表着千千万万个农民工。家里条件不好,没学历、没门子、没一技之长的人,在这个处处都有“猫腻”的社会背景下,想要生存谈何容易?不贿赂铲车司机、不遵循游戏规则,就算再能吃苦、再能干,老婆、孩都得饿死!
……
其实看破碎机料口的活也有“油水”,在记车数的时候,总有人会偷着对程逍欢说“帮我多记几车”。程逍欢虽然点头答应,但还是如实的记。并不是他不敢多记,而且心里更同情那些苦干了一个月却连400块钱都挣不到手的人。
“多记了吗?”那人临下班的时候问。
“嗯,多记了。”程逍欢谎称说,知道就算给他少记几车,他心里也没数。
“多记几车啊?”那人追问。
“3车。”
“明天我给你买盒烟,你帮我再多记几车呗?”
“你别买了,我肯定不要。挣点钱都不容易,给你多记几车,人家就得少挣几车的钱,我实在于心不忍。”程逍欢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
“管他那些干啥?谁让他干得慢了?西边那个看料口的都给我多记,到你这儿咋不行呢?”那人死皮赖脸地说。(“扒炉”区一共有两台破碎机,西边还有一台。)
“我都把话说清楚了,你就别让我为难了!”程逍欢不耐烦地说。
“我下班帮你‘清坑’还不行吗?”
(清坑:是指清理破碎机和传送带下面散落在地上的返矿,临下班前需要半小时能清完。)
“不用你帮我,我自己干就行。”
程逍欢懒得再搭理他,又不想跟他翻脸,转身开始“清坑”去了。当他把破碎机后面的返矿完才发现破碎机下面,以及那条通向两个大料仓传送带下面的返矿都被那人清完了。
“都说了,不用你帮我干。”程逍欢沉着脸说。
“没事儿!这点活儿不算啥!”
那人笑着说完扛锹离去,用背影告诉程逍欢:你明天看着办……
第二天上班,那人果然买了一盒蝴蝶泉,趁没人的时候要往程逍欢兜里塞。
“都说了,我肯定不要,你拿回去自己抽吧!”程逍欢推助着说。
“干紧揣起来吧!让别人看见不好。”那人继续跟程逍欢练“推拿手”。
“别、别、别……啧……”
正当程逍欢抓住那人的手极力阻挡的时候,有人推着小车往料口里倒料。程逍欢怕别人看到这一幕便松开了手中的手,那盒蝴蝶泉也被揣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如果硬是把烟退给那人,并再次阻止他替自己“清坑”,那就意味着跟他彻底翻脸……
这种人是得罪不起的,如果此人每次推着小车到料口时都故意洒落点料,或者往料口倒料时故意倒偏,一个班都够自己忙活的。为了良心上过得去,多挨点累也没啥,关键是这口气实在憋不起……
程逍欢在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出卖自己的良心,盘算着多给他记几车才能抵消兜里的那盒蝴蝶泉,和替自己“清坑”所付出的劳动强度。
那人送完了礼马上有了底气,再次抢别人的“堆”时,推车经过程逍欢面前总不忘给他使个眼色。程道欢也只能点点头,在那人的监督下,往身后铁板上那一排“正”字上面多画一道。
“多记几车啊?”那人临下班时又过来问。
“8车。”程逍欢违心地回答,实际上只多记了5车。
“行!我马上帮你清坑!”
那人喜出望外,拿起锹就帮程逍欢“清坑”。程逍欢没心情跟此人一起“清坑”,坐在一边开始抽闷烟。他实在想不出日后该怎么办……
那个叫周家义的扒炉班长一直对程逍欢挺好,知道程逍欢喜欢看书便总从向他借书看。一次一个“扒炉”的农民工家里杀猪请周班长去,周班长也带上程逍欢去赴宴。
由于年年干旱,农村人都是很穷的,杀猪请客也舍不得买啤酒。喝了半斤白酒后,周班长对请客的小王说:“小王,你去商店买一箱啤酒,等开工资,我把钱做你身上。”
“行!” 小王应了一声兴高采烈的离去。
“扒炉”班长权利都这么大吗?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把一箱啤酒的钱做到一个人身上?这钱从哪来呢?都在一个锅里吃饭,有个别的人吃得多,大伙就必然吃得少……莫非周班长也有权利像王段长一样,把钱做到某个人的身上,开工资再让那人吐出来,揣进自己的腰包?
伴着心里的猜疑,程逍欢看到小王和另一个人抬着一箱24瓶的“大绿棒子”啤酒进了屋……
程逍欢喝完半斤白酒后还有两瓶啤酒的量,但他只喝了半瓶就喝不下去了,因为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些农民工在烈日下干活的样子,他觉得这箱啤酒都是那些农民工的汗水……
“小程啊!以后小王再‘抢堆’的时候你帮他多记几车。”周班长当着小王的面公开对程逍欢说。
班长都公然倡导这种不正之风,谁又能替那些被层层盘剥的最底层农民主持公道呢?
对班长就不能说“良心上过不去”之类的话了,因为这样说就是暗指班长没良心,那么往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程逍欢犹豫再三说:“我就怕被人家看出来。”
“没事儿!多记个十车八车的,谁也看不出来!再说就算被人看出来,不是还要我呢吗?我帮你兜着你怕啥?”周班长慨然说。
“行吧,那你‘抢堆’别可一个人抢,别到月底把他工资全抢没了。”
程逍欢的一句话引得周班长和小王一阵大笑,但程逍欢觉得自己的话并不幽默。看到周班长大笑的面容,就佛仿看到南京大屠杀中,那些日本军官以砍下人头数量为荣的嘴脸,而自己也在被迫挥下战刀,不同的只是受点良心谴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