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逍欢还记着八个月以前,当他第一天来烧结二厂上班时,就在马军的介绍下幻想着将来能当上配料员,心里一直认为配料员是靠技术吃饭的工种,身价比一般临时工高一个档次。第一天跟随着邢建业到了地下室时,程逍欢伴着如愿以偿的喜悦,戴着新发的猪鼻子口罩(防尘口罩),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好奇地观察着那些叫不上名子的设备 ……
地下地的空间像两间屋子那么大,室内中央横卧着一条长长的传送带,传送带至东向西延伸,顺着地下室门口的45度斜坡,一直延伸到隔壁屋子里的混料机上。传送带上方有四个一字排列的锥形料罐,料罐的出料口与传送带接壤,上端连接着厚钢板材质的棚顶。
邢建业告诉程逍欢,配料室棚顶上面就是后屋上料的岗位,负责往这四个料罐里上料。四个料罐分别是上精矿粉、返矿、焦粉、白灰的,每个料罐口下面都连接着一台机器,由配电箱上的四个带刻度的旋转电扭控制着机器的运转速度,也控制着料口的出料量。另外料罐与料罐之间还有几个像抽油烟机一样的设备,顶端连接着棚顶下面的一根很粗的管道。通过邢建业介绍,程逍欢知道这是吸尘器,能把大量的灰尘吸到管道里,最终排除到厂房外。
“配料这活儿其实没啥难的,就是制控精矿粉、焦粉、白灰的比例!都是死规矩,只要我肯教你,一个星期就能学得差不多!”邢建业介绍完设备后对程逍欢说。他的嗓门一直都挺高,好像每句话都要说得掷地有声一样。
“那张三都快学两个月了,咋还不会呢?”程逍欢问。
邢建业叽笑着说:“我不教他,他学一年也不可能会啊!”
“哦。”程逍欢才反应过来邢建业是在向他要“情”。
“我一直看不上张三!整天牛B哄哄的,我早就想把他整走了!你是我整进来的,我肯定得让你尽快学会!”邢建业看似很随便的继续说。
程逍欢过去并不太认可邢建业的为人,尤其是那次自己无意间透露齐明森过当过经理后,邢建业却当面挖苦齐明森,这件事更让程逍欢觉得邢建业是个小人。
不管邢建业出于什么目的把你整进配料室的,也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现在的身份是你师傅,你今后能不能在配料岗位立住脚,完全取决于邢建业肯不肯用心教……
程逍欢想到此便说:“邢哥,你放心,兄弟是个明白人,肯定不会差事儿!”
“呵呵,没啥说的!一个星期之内,我指定能把你教会!”邢建业喜出望外地说。
“那就拜托邢哥了!”
“这个托盘是用来测量精矿粉和焦粉流量的……”邢建业拿起配电箱旁边长椅上的一个长方形铁盘,郑重其事地给程逍欢授课说。
“哦。”
配料技术的确不算太难,经过邢建业的指导,程逍欢大致知道了配料的基本规律……
首先精矿粉的流量是恒久不变的,所以只需要测量焦粉的流量。接班以后先把托盘往运行的传送带上一放,让托盘经过焦粉那个料罐出料口,再把托盘里的焦粉倒在家用的称里测量出焦粉的重量,参照重量把焦粉的流量调整到与精矿粉固定的比值,然后每隔两小时到“培烧”现场看看火,根据火苗大小再回来稍微调整一下焦粉的配比就行。
“碱度咋能达标啊?”程逍欢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问题,他不相信碱度只能靠找质检员做假样才能达到标准。
“多加白灰呗!只要白灰加够了,碱度就能达标!”邢建业解释说。
“那就加呗!咋加不上去呢?”程逍欢追问。
邢建业微微一笑,像有什么不便说出口的隐忧一样轻描淡写地说:“以后你就知道咋加不上去了!”
……
一个小时之后程逍欢就知道白灰为啥加不上去了,因为装白灰的那个料罐总空料,邢建业能做的只是用钩子猛敲着料罐,敲一会儿料罐里就又有白灰了,但不一会就又供不上了,直到快下班白灰的流量也远远达不到规定的流量。
“像这一个班下来,碱度得差多少啊?”临下班时程逍欢问。
“差老了!三分之一都到不了!”邢建业苦笑了一下说。
“为啥总供不上呢?”
“缺人呗!别的班上白灰的都两个人,咱班就就一个!你说白灰能供上吗?”
“缺人为啥不加人呢?”程逍欢接着问。
邢建业犹豫了一下笑笑说:“两个人上白灰不得开两个人的工资吗?只用一个人就少开一个人的工资!”
“哦,明白了……”
程逍欢沉下脸说,想到过去马军曾对他说过这里面的套路:缺一个人可以把缺的那个人工资分别做段长的几个亲信身上,开工资后再如数交给段长;上白灰的人按月工资500块钱算,就算每月给质检员200块钱,还剩下300块钱……
想到此,程逍欢就知道邢建业的难言之隐是在说什么了,刚刚调到配料岗位那种扬眉吐气的心情也随之凉了下来。
“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呀?”邢建业不愿把这里面的事情道破,但又不相信这个二十岁的孩子真的能看明白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马军曾跟我说过这里面的事儿。”程逍欢如实说。
——马军已经离开X钢了,实话实说也不算把马军出卖。
“明白就不用我多说了吧?其实‘碱度’上不去也是最让我头疼的事儿!我也不愿意低三下四地给你‘大舅哥’送礼,事儿办不成回来还得被段长训得跟孙子似的,可我又有啥办法呢?”邢建业苦着脸说。
这番话改变了程逍欢过去对邢建业的印象……
是的,谁又甘愿在别人面前阳奉阴违的装孙子呢?但工作性质就是这样,为了挣那点“瘪子”,为了养家糊口,不装孙子行吗?邢建业过去嘲笑齐明森,也许是因为心里不平衡的人总要找个人取乐,才能获得心里平衡吧?
“咱段的碱度一直不合格吗?”程逍欢又问。
“可不一直不合格咋的!但汤继淘过去跟那个质检员关系一直处得挺好,总能把事儿摆平!汤继淘不干了,摆平这事儿就落在我头上了!质检员又换成了你‘大舅哥’,没想到第一次去你‘大舅哥’家就碰了钉子!”
“淘哥以前给那个质检员多少啊?”
“你淘哥没跟我唠过,但我也感觉一百块钱有点少,段长答应下个月给你‘大舅哥’二百了!”
“那你下个月再试试吧!我是不好出面。”
程逍欢本能地想撇开这层关系,言外之意在说:你如何疏通我不管,乔雅楠的大哥是否能收这二百块钱也跟我无关……
“不用你出面!他知道自己的妹夫在配料,咋地还不得看一面子啊?”
“不过白灰也得尽量加,也不能总差那么老多啊?”
“那你说咋整吧?白灰供不上段长又不让停产,人家不给你使劲往上加,你有啥招?”
……
第二天上班,接班不一会儿白灰就又空料了,邢建业狂敲了半天料灌也没人加白灰。
“你去后屋看看咋回事儿!”邢建业气愤地说。
“嗯。”
程逍欢走进后屋那扇敞开的大门,穿过围着精矿粉和焦粉两个进料口前干活的人群,看到上白灰的景象……
白灰都是用编织袋装着的,像一袋袋大米一样横七竖八地堆在白灰进料口周围,一个跟他一样戴着风帽,脖子上挂着猪鼻子口罩的中年人坐在一个白灰袋上。他的风帽、眉毛、睫毛、鬓角,以及除了防尘口罩能遮住的鼻子、嘴周围的脸上全是白灰,手里端着一个装满茶水的罐头瓶,正在“吱喽”“吱喽”地喝茶水。
“大哥,你是上白灰的吧?”程逍欢问。
“是呀!”那人把手里的罐头瓶拧上盖说。
“白灰没了,敲半天咋不上呢?”
“水没了,我刚才去水房打点水。”那人笑了笑,理直气壮地把话说完,便放下了罐头瓶,带上了防尘口罩,拿起了旁边的一把铁钩和一把镰刀开始干活。
他先用钩头刨进白灰的袋子里,将一袋白灰拽到进料口上面用钢筋焊的铁网上,再用镰刀将袋子从中间豁开,然后用铁钩把袋子翻过来拎起,袋子里的白灰便顺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网眼倒进了料罐里。
按邢建业介绍的精矿粉与白灰的比例,一个班至少得加10多吨白灰才能确保碱度合格。按一袋白灰50斤算,一个班得加400多袋;按一个班7小时算,一个小时得加将近60袋,也就是一分钟加一袋。
现在是一个人上白灰,让他一分钟加一袋显然不可能的。没有制度约束,段长又不给加人、加钱,谁又有什么办法呢?但两分钟加一袋总该行吧?
想到此,程逍欢碰了碰此人的胳膊,笑呵呵地说:“老哥,我有两句话要说。”
那人又摘下了口罩看着程逍欢。
“我下地下室把白灰的出料速度调慢一半,您保证别空料行吗?一空料,我师傅就让我上来找您,咱都互相理解点呗?”
“行、行,你放心吧!”那人笑着回应说。
程逍欢回到地下室对邢建业说:“我跟上白灰的人说了,咱把速度调慢一半,让他别空料。反正碱度也不可能合格了,尽量让他保证一半吧!”
“调慢一半也白扯!别说一半,三分之一都保证不了!”
“调慢一半,他再空料我再去找他,看看他咋说!”
白灰的出料速度调慢了一半以后的确没有再空料,但半个小时之后出料口就被几个大于料口的大块(没有被破碎机破碎的烧结矿)堵住了。邢建业用钩子钩了半天都没有钩下去,最后程逍欢用一根钢钎把大块搥碎了才把出料口疏通。
“这料块比上料口的网眼都大,是不是上白灰那人把故意把铁网掀起来,再把料块塞进去的呀?”程逍欢问。
“肯定是啊!不然后屋哪有这么大的料块呀?”邢建业苦笑着说,显得他过去经历过,却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咋不找段长说呢?”
“人家就是不承认,找段长有啥用?”
程逍欢默然了,同样再也想不出其它的办法,可只默然了10分钟,白灰的出料口又被料块给堵住了。他再也坐不住了,憋着一肚子气上去找那个上白灰的人。
那人见到铁青着脸的程逍欢摘下口罩笑着说:“这回没空料吧?料罐里一直满着呢!”
程逍欢原本是上来要跟他吵架的,但心里知道就算和他吵架他也不可能承认料块是他故意塞进去的,而且吵急眼了很可能会压不住火动手揍他,如果动了手就等于缺个“活爹”养了,到时候他躺进医院里,脑血栓、心脏病、高血压就全来了……
想到此,程逍欢强压住将要爆发的火气说:“大哥,我再把白灰的出料量调小一点儿,您保证别空料行吗?”
“行、行、行!你放心吧!”那人一迭连声地说。
“另外帮我看着点料块别进网眼里呗?刚才出料口被料块堵两次了,我用钎子搥半天才把料块搥碎。”
“行、行、行……铲车运白灰的时候总会带进来料块,把一铲子白灰往料口旁边一放,有时候料块就掉进了料口里,我看见了也不赶趟了!”那人看到程逍欢没有发脾气,就把事先早就想好解释说了一遍。
艹!你他娘的忽悠小孩呢?
程逍欢冷笑一下,却没有把心里的暗骂说出口,知道就算跟他“叫真”也没有用,段长都理亏,还能指望谁主持公道呢?早晚会输,还不如趁早妥协……
他思虑了再三,转而说:“老哥,您尽量看着点儿吧!我照顾您,您也得照顾点兄弟是不是呢?”
“行、行、行!你放心吧!再看见料块,我肯定帮你挑出来!”那人抑制不住胜利的笑容说。
来地下室的第二个班下班后,程逍欢就对这个曾经梦寐以求的“技术活”彻底麻木起来,就像跟乔雅楠搞对象一样麻木,不再关心白灰每个班能加多少,更不想为那些暗箱操作的事儿而操心……
让我在地下室干我就干,不让我干,大不了再回平台看料口,我可不想跟你们扯这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