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医那手以龟速移动着,哆嗦的筛子一样半天不下去,那阳光下反射着寒光的锯子也跟着一抖一抖的,“啪”的一声细微声响,一滴豆大的汗珠砸到车板上。
他大汗淋漓,一把抹去额头的汗珠,对急的眼都红了却不敢催促的邓富,叹气道:“老朽实在无能啊!”
那邓富正要再跪,一声清冷的嗓音,倏地响起:“我来!”
众人循声看去,狭长的车厢最里面,在光影的阴暗处,方才那个准备麻沸散的助手,正一点一点的从阴影中走出,阳光一丝丝的驱走黑暗,拂在如白玉般的精致面容上,她身材纤弱,面色沉定,清冽的目光缓缓的扫过邓贵破烂不堪的身躯,没有丝毫的厌恶神色。
有的,只是平静。一时,众人都看呆了,在这军营里,哪里见过这般清澈的人儿?
一众大老粗瞬间沸腾了,叽里呱啦的讨论着。
“这是……新兵吧?”
“瞧那皮肤细的,一看就是个新!”
“以前没见过啊,你们见过没,哪个兵种的?”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香怡冰极淡定的看着不可置信的曹军医,和满目怀疑的邓富。
军医的马车在行军队伍的最后面,十万人的大军稀稀拉拉的连绵而去,足足有几里地,而燕南锡和莲公主这等对她熟悉之人,都在队伍的最前方,后面的这些,几乎全部都是伤兵。那场大战是在夜间进行,如今她是士兵的打扮,再加上离开之时有卫殷离伪装自己,想必没有人会将她往卫女皇的身份上想。
她不怕任何人认出来。邓富原本想说,你一个新兵蛋子恐怕连血腥都没见过吧,还截肢?但是一对上她如墨的凤眸,到嘴边的话顿时咽了下去,那里面仿佛流淌着什么,沉静的让人忽然就镇定了下来,不由自主的相信她。
他没了主意,怀疑的瞅瞅一脸淡定但是年纪轻轻明显不是军医的香怡冰,再看看经验丰富但是直到现在那手还在哆嗦的军医,犹豫半天,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谨慎的问了一句:“你能行?”
“不是吧?”外面围观的将士们,无语的惊问了一句,瞧着邓富这语气,明显是准备相信这新兵了?
香怡冰直接无视,她耸肩道:“我负责动手,曹军医指导我怎么做。”
曹军医胡子花白,一双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望向她的目光含着几分探究,似是想要把她看透一般,半响叹息着摇摇头,这青年啊,他这活了一把年纪的,竟然什么都看不出。
此子绝非池中物!他不再多言,点头应承了:“先切开皮肤,手法要快准狠,不要有丝毫的犹豫,找到血管切断并结扎,结扎要快速,不能让大量的血涌出来,环形切断肌肉后,再切开骨膜……”
众人每听上一句,牙齿就酸上一酸,听到最后,已经酸的嘶嘶吸气了。
后面几个人扯了扯邓富,小声问道:“富哥,你真敢让他……”
话音戛然而止!那人猛的捂上嘴巴,瞪大了眼睛看着香怡冰,一脸的见了鬼的神色。
就在他问话的这片刻功夫,那长的漂亮好似娘们的新兵蛋子,那在他们这些大老粗的对比下,仿佛一手就能捏死的弱鸡,已经飞快的接过了曹军医手里的锯子,毫不犹豫的对准了邓贵的胳膊切了下去,快准狠没有丝毫的颤抖,然后利落的找到血管一锯子切断,鲜血似喷泉轰了他满头满脸,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面色不变开始麻溜的结扎……
只这一眨眼的时间,结扎已经结束。所有的人都大张着嘴,下巴死都合不上,只觉草不绿了,树落叶了,虫死光了,夏天一瞬变成了隆隆寒冬,这怀疑不屑换成了事实近在眼前的惊讶和震惊,只剩下了满满的匪夷所思的佩服。
是的,佩服。他们只听着看着想象着都牙酸腿麻,若不是顾忌着面子只差跪地下了,这截肢和上战场杀敌可不一样,杀敌只要两眼一闭,一刀下去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的过程。可是截肢不同,要认真的仔细的不能有丝毫分心的,紧紧盯着那白骨,那腐肉,那血腥……
更不用说邓贵的伤简直令人作呕,这哪里是常人能受的住的?偏偏那新兵蛋子一脸的淡定,从头到尾眉毛都没皱过一下,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这太颠覆了!
即便是喝下了麻沸散,在昏迷中的邓贵都不自觉的嚎叫了起来,那凄惨的声音让兄弟邓富猛的咬住牙,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剩下围观的将士们脸色又白了几分,有胆子小的已经远远的退了开。
然后他们看见那新兵,终于有了一丝的表情,他的眉毛皱了皱,一巴掌毫不客气拍在邓贵脑袋上,清淡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闭嘴!”
砰!众人栽倒,没人性啊没人性,人家胳膊在你手里咔嚓咔嚓的锯着,你还不让人叫一叫啊喂!
片刻的功夫过去,所有的人都看的呆滞了。不断有下巴落地的声响,清脆的响起,在他们惊恐倒牙的无语中,“咻”的一声,马车内一只灰不溜秋滴着脓水的断肢飞了出来,落到方才劝说邓贵的那个人脚边。
那人惊叫一声,拄着拐杖“刷”的跳开三米远,脚伤不药而愈。只见车内的新兵蛋子缓缓的抬起头,朝着他微微一笑:“留个纪念。”
众人:“……”
在一片呕吐声响中,曹军医从震惊中惊醒,看到香怡冰已经完成了截肢的工作,急忙带着手下接上余下的断后,剔除腐肉,处理消炎,止血消毒包扎等等。
满头满脸的鲜血黏黏腻腻,她擦去额上冒出的细汗,走到马车的后面阴影中,靠着车壁闭目小憩。
这截肢虽不是体力活,但一动作不能停顿,香怡冰也觉得虎口微微发麻,原本以为这不过是小儿科,论起杀人来她干的还少么,虽然更喜欢割喉刺心等一击毙命的手段,但是怒气之下切人胳膊腿儿的事也不是没干过,当年欺负了小云的扎西,就是这少数的倒霉鬼中之一,被她活生生的切成了五部分,虽说一个是杀,一个是救。
但皆是砍人胳膊腿儿的事,在香怡冰看来,总有一些异曲同工之妙的。
没想到看是一码事,真的做起来,尤其是在这条件简陋的古代,竟是累人的很!尤其是心理和精神的高度集中紧张。
想到这里,她忽然笑了,若是前生,怎么会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而如今,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可以救治的情况下死在自己的眼前,她已经做不到了。
若这里是战场,香怡冰或许可以毫不犹豫的砍了这人的脑袋,动作干净利落,甚至事后不会有任何的内疚愧责,因为那是个你死我亡的地方,他是燕国的战士,是敌人!可这里不是,下了战场,他就只是个百姓,也许以后还是秦的百姓。
来到这里六年多的时间,她已经被身边的人无形的温暖着改变着,肩上有了责任感这一说,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说不上这种改变好与不好,她却知道,自己比起从前来,人生充实了许多。
这都是岭南王的功劳吧……
唇角不自觉的弯了起来,冷夏笑的温软,唔,那个男人,也该在回东祈渡的路上了。
砰!一声巨响在身前响起,震的整个马车都晃了三晃。她掀起眼皮,前面曹军医已经做完了收尾,那邓贵的一条命算是保住了。
而发出这声巨响的,便是在她面前跪着的,一双虎目“吧嗒吧嗒”掉眼泪,掉的她鸡皮疙瘩落了一地的,矮壮汉子邓富。
这一大老爷们哭的是梨花带雨,掉泪的眸子迷迷蒙蒙,望着她的目光是含情脉脉……
香怡冰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下去,这是干嘛?
终于这大老爷们哭够了,双膝向前爬了几寸,哽咽起誓:“恩人,从今往后,我邓家两兄弟的命就是你的了!上刀山下火海,若是眉头皱一下我是你孙子!”香怡冰真心不想要这孙子。
转念一想,唇角忽然就翘了起来,她笑眯眯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一脸的鲜血看上去绝对没有她所想象的那种平易近人,狰狞的一腿儿!
邓富打了个哆嗦,在这丑了吧唧的笑容中,忽然萌生出了退却的想法……
就见香怡冰满意的点点头,伸出血红血红的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帕金森综合症一样抖动的惊恐中,柔柔道:“说这些干嘛,以后就是兄弟了。”
邓富真心不想要这兄弟,心里对香怡冰的敬意和感激无以复加,不过怎么看怎么觉得,面前这恩人的屁股后面,正有只毛茸茸的大尾巴摇来摇去啊……
那种明明将要被阴了,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预感,真心惊悚!邓富默默的退去了马车一角,狗蹲着画圈圈去了。
“参见公主!”
就在这时,马车外响起一阵骚动,紧接着有膝盖跪地的声音,一声见礼齐刷刷的清晰传了进来。
从车帘往外看去,柳眉顿时高高的挑起,这女人怎么来了?外面在一群跪地的士兵包围中的,可不正是莲公主!
香怡冰迅速蹿起,借着车厢深处阴影的包围,移动到马车最后的一个角落,蹲下身子投奔邓富,默默画起了圈圈……
在这艰苦简陋的行军路上,莲公主依旧还是那般惊艳,尖尖的下巴倨傲的抬着,一袭曳地白裙纤尘不染,在阳光下美的仿佛一个发光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看都没看四面的将士一眼,她淡淡道:“都起来吧!”话落,步履袅袅,缓缓的走了过来。
“参见公主,不知公主驾到,老朽有失远迎。”曹军医擦净满手的血腥,他在军中行医几十年,年岁又极长,和这皇宫里的公主基本没有接触,说起话来也就少了谄媚和维诺,只有基本的恭敬。
莲公主也不在意,将丝滑的衣袖稍稍掀开少许,白皙的手背处,可见几点烫伤的痕迹。
“本宫来取些烫伤药。”
曹军医眯着眸子察看了番,一边吩咐助手去取来上好的伤药,一边不解的问:“公主这该是……被滚烫的油或水溅伤,这点小伤哪用公主亲自跑来,吩咐一声,老朽让人送过去就是。”
她淡淡点头,向前走了两步。忽然鼻尖皱了起来,该是闻到车内的异味,捂着口鼻嫌弃的退了回去,剪水双瞳静静扫过车厢里,她随口道:“本宫为皇兄做些膳食,不甚烫伤,正巧看到这里围满了人群,就过来瞧瞧,倒是不知怎的这般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