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旬日,冬月初四。
这日早上,张相府内,家仆黑三儿如往常一样提了一大桶糟糠到禽畜房,打算给鸡鸭牛马喂食。
临近房门,依旧安静得出奇,黑三儿感到怪异,有种不详的预感。连忙上前开门,却又发现钥匙还没插入锁孔锁就自己脱开。
“糟了!有人撬锁!”黑三儿暗叫不好。
一开始黑三儿本以为是有人偷走了禽畜,心中已是担忧,进了门才发现。豢养的牛马鸡鸭,通统口鼻流姜黄涎沫,暴毙于圈内,就连一窝还没断奶的幼犬也惨遭毒手。黑三儿顿时吓得发抖,不仅是为眼前景象所惧,更担忧家主责己办事不力受到惩罚。等稍稍缓过神后便踉跄而出,准备上报。
出了禽畜房,黑三儿一边急走一边在心里思忖着怎么说才能使自己避责,还没等想到好的说辞,便和管家游七撞了个满怀。
“一大清早走路就不长眼睛呐?”游七掸了掸胸前衣裳,满脸厌嫌道,“这么急是打算做甚去?”
黑三儿抬头见是家主心腹管家,虽受斥责,仍强作笑脸:“原来是游管家,是我唐突了。我主要是有要事禀告老爷。”
游七负手于后,架势十足,尖声尖气道:“你一个喂猪的,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还非得找老爷?老爷哪有空听你闲话?”
黑三儿知道游七擅长添油加醋,本不愿把这事托他转告,但运气不好半道上碰上了,也没辙,只好硬着头皮告他道:“昨天有人跑到禽畜房把鸡鸭牛马都药死了,就连那窝老爷最欢喜的狗仔也没命了。”
“什么?!”游七听罢亦惊骇不已,连忙又同黑三儿去了禽畜房。见果是实情后立马往报于张居正。
其时张居正正独自在食房吃早茶。听游七两人来报后,顿听“啪”的一声——张居正右手重重拍在桌上,把盘子里叠成塔状的糕点都震落了两块。
“老爷息怒。”游七忙劝道,“我马上派护院查出投毒的人,给老爷一个交代,一定要这个不知高低深浅之徒加倍赔偿。”
此时黑三儿只是不停往游七身后缩,噤若寒蝉,生怕老爷怪罪到自己头上。只可惜怕什么来什么,张居正没有回应游七,而是转问他道:“黑三儿!你在负责府上的禽畜房,昨晚禽畜房有何动静没听见吗?”
“回……回老爷,”黑三儿战战兢兢道,“昨晚小的连夜清扫圈舍,忙到半夜才去睡,因为太累,可能睡得沉了些,所以一直到早上也没有听到任何响动。”
“走时有锁好房门吗?”张居正又冷冷问道。
黑三儿再答:“老爷放心,房门每天晚上都是上了锁的。今天早上我发现门锁有被撬过的痕迹。”
“走。去看看再说。”张居正说着便起身往禽畜房走。
三人到了禽畜房,张居正见了圈舍景象,脸色更加难看了,正骇然四顾时游七又说话了:“老爷,会不会是他来报复老爷了,故意这样做来恐吓老爷。”
“他?”张居正反问,“你指谁?”
“老爷应该明白小的指的是谁。”
张居正暗自思忖,开始缓步往房外走,思忖后便吩咐黑三儿道:“你去把柴大人给我叫来,我要他亲自找出投毒的人。”
黑三儿胆怯道:“老爷,您说的柴大人是……”
张居正厉声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新任大理寺卿柴巨山柴大人。”
黑三儿唯唯点头,正要去,张居正又嘱咐道:“让姓柴的自己来就行了。”
“欸。小的明白。”黑三儿再次点头,告退出去。
这时张居正才问游七道:“你刚才说的‘他’是张梦鲤?”
游七忙道:“老爷您想想,最近老爷得罪的人中,恐怕就属他才有这个胆量如此放肆,不是他还能有谁?”
“他……”张居正这些犹豫,点头又摇头,犹豫不决,“可张梦鲤上个月就回登州了,难不成专程来报复?”
“老爷您可别忘了,这次您摘的可是对方的三品乌纱,换谁不恨得咬牙切齿呢。”
“嗯——”张居正立马瞪着他。
游七赶紧转过话题道:“小的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提醒老爷,别吃了张梦鲤的亏。他今天敢毒死鸡鸭,明天恐怕就敢——总之老爷万万当心啊!”
张居正踱步沉思,不久,便问游七道:“此地离张梦鲤老家登州莱阳有多远?”
游七答道:“大概在一千三百里左右。若骑快马也就两三天的路程。”
“既如此就不必着急,”张居正道,“你去多招募几个护院,日夜轮直府邸。保障府中安全。至于你怀疑的事,等柴巨山来看了再说。”
“明白老爷。”游七应承后便即退去。又过了些许时辰,黑三儿带着新任大理寺卿柴巨山敛衽来见。
“首辅大人,究竟是甚怪事这么急着让下官来?”一见到张居正,柴巨山便忙谘问道。
柴巨山中等身材,山羊胡,长着一对细眉豆眼。年近六旬的额头上已有多道横纹。原本是南京大理寺的寺丞,只因得了张居正的大力举荐才有幸连升两级接替张梦鲤做了大理寺卿,所以对张言语时态度甚是恭敬。
张居正见柴巨山已来,便屏退了黑三儿,然后把柴带至禽畜房。
“今早家仆来喂食,就发现圈舍里是这番景象——应该是被人下药毒死的。”张居正看着马厩里的一匹死马说道。
见了眼前这般惨烈景象,柴巨山也吃了一惊,道:“这……这谁会如此对首辅大人您。依下官之见……还是尽快禀报圣上的好。”
“怎么?”张居正一听这话,立时愀然不悦道,“就死了一些畜牲,柴大人就露怯了?”
柴巨山虽被说中,但表面上还是为自己辩解道:“张大人误会了,只是大人您贵为一国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有人跟您过不去,竟能轻而易举毒杀府中牲畜,这分明是挑衅大人。为了大人的安危下官才有此建议。望大人三思。”
“这个你不用多虑。”张居正摆手不听,执意要他先接手,“你只管给我找出投毒者。——弄死几只鸡鸭就想吓唬本官,简直痴妄!”
柴巨山见首辅大人不听,也只好打开厩门开始查起来。他先看了看死马,然后捡起食槽里的苜蓿草闻了闻。随后道:“张大人,就这么检查恐得不出结论,待下官拿几只鸡鸭和草料一起送回殓房检验一番,方可定论。”
张居正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听他建议。两人刚从禽畜房出来,便有一中年女子走了过来。
“见过夫人。”柴巨山率先行礼问好。
张居正朝夫人王氏点点头,随后对柴巨山道:“柴大人,这件事就全权由你去办,验完毒后向我汇报。”
“下官这就回去安排,”柴巨山点头应承,旋即离开。
等柴去后,张居正方才问王氏道:“夫人找我有何事?”
王氏道:“刚才听到几个家仆在议论,说家里昨夜进了歹人,还害了许多牲畜。特来问问你究竟怎么回事?”
张居正怕妻子担心,便轻描淡写道:“几个蟊贼而已,夫人毋须多虑。快回屋吧,天气越来越冷,恐怕有一场大雪就要来了。”
王氏本是个单纯女子,见丈夫这么说,也没多问,只当真是普通蟊贼,故也不放心上,兀自回去了。之后张居正回头看了眼禽畜房,在心里暗自长叹一声,也跟着离去了……
是夜,好一阵狂风骤起,千家万户紧闭门窗,熄灯早寝。唯独张居正府上,护院连夜点灯值守,不敢合眼。好在一夜无事,不提。
次日,霜寒地冻,京城百姓,人人添衣出行。巳时许,张居正穿着一件崭新的厚官袍退朝回来。刚到房间坐下,一口热茶还未落肚,柴巨山便来造访。
张居正也不多与寒暄,开门见山道:“查得怎么样了?”
柴巨山回道:“首辅大人,昨日萧仵作为证明牲畜所中何毒,将从圈舍取回的草料食与老鼠。大人你猜结果怎么着?”
张居正呷了口茶,冷冷道:“别卖关子,直接说!”
“欸。”柴巨山立马接道,“那老鼠吃了草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口吐涎液死了。”
张居正本端着茶盏喝茶,一听这话,一把将茶盏磕在几上,阴沉着声音道:“查出是什么毒了吗?”
柴巨山道:“萧仵作说是草料和鸡鸭的糠麸中被掺入了某种剧毒的土菌粉。这种土菌毒比砒霜,使用起来还很难使人察觉。幸亏这回下毒的人是在牲畜棚里下毒,若是对人下手后果实在不堪设想。——首辅大人还是小心为妙啊。”
“我已经派人招募护院了,你这边加紧调查,早点查出投毒者。”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柴巨山连连点头道,“冒昧问一句首辅大人,最近可有外人进过府中啊?”
“外人?”张居正看着他,目露疑惑,“府上戒备森严,前后大门均有人日夜值守。就是有来本官府上的也都是受邀而来,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名门望族,何来‘外人’之说?”
“这倒也是,”柴巨山点头,随即又问,“那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家仆或新雇底细不详的仆人?”
“这个绝对没有,”张居正否认道,“本官近来为国之计推行新法,自知会得罪不少人,所以在这方面是慎之又慎。这招募家仆之事一向由忠耿管家游七负责,这方面当不会有纰漏的。”
“这就奇怪了,”柴巨山抚须生疑道,“若不是这个缘故又会是谁呢?”
张居正不解道:“听柴大人的口气,投毒之人一定提前来本府探过路是吗?”
“没错。”柴巨山点头,“刚才首辅大人也说了,贵府戒备森严,家人可信。而大人宅邸宽旷,各种建筑错落,又兼廊庑相连,楼榭兀立。若投毒之人是初来乍到者恐不会如此顺利找到禽畜房实施投毒。所以下官以为,投毒之人事先一定进过府上,并打探好了进来和逃跑的路线,否则难以成功。”
“你这么一说倒也在理,”张居正听了,边思忖边点头道,“可此人会是谁呢?”
“大人可想想近来得罪的人中有没有进过府中的?比如被大人弹劾过的人……”
“你也怀疑张梦鲤!”张居正猛地盯着他道。
“不不不,”柴巨山连忙摆手,“下官只是给大人提个醒,并非认定就是他。”
“你这么说倒还真提醒我了。我还真想到一个人。”
“大人不妨透露透露下官好查。”
“这人曾是府上的杂工,和张梦鲤一样都是山东人氏。张梦鲤被我弹劾后游七听到他在背地里颇有微词,还曾恶语伤某。第二天便被我施以家法赶出了府门。”
“依大人这么说,看来此人很可能回去后和张梦鲤沆瀣一气,以投毒之计报复大人。”柴巨山听了揣测道。
张居正心中此时已打起了小算盘,却不再与柴巨山透露,只模棱两可地敷衍一番,便表露送客之意。柴巨山不便深究,自然退去。
待柴巨山走远,张居正立马叫来了游七,言明府中投毒之事很可能是张梦鲤为报革职之仇与被逐家仆合谋。随后便着令他立即驰往莱阳,公开鞫问张梦鲤投毒一事。
游七得了命令正准备告退时,不料夫人王氏匆匆赶到房间,交给张居正一封信道:“老爷,这里有封信是给你的。”游七怕有变故,也在旁候着,暂未动身。
果不其然,张居正看了信后脸色突变,手亦止不住颤抖。王氏和游七都诧异,急忙异口同声问道:“老爷怎么啦?!”
张居正一把把信拍在面前的茶几上,没有回答,只问夫人道:“这是谁送来的信?”
王氏道:“这是护院刚才在门前地上拾到的,因见信封上是写给老爷的,来找老爷时正好被我碰上,我刚好也要来找老爷,就让他交给我,然后我来找的老爷。”
张居正朝游七指了指信:“你看看你看看,简直是反了天了!”
游七得了老爷示意,便拿过信来看。王氏则在旁急急追问道:“老爷,究竟是什么事让你如此焦急?”
张居正不想让妻子担忧,便道:“夫人,这事你不用管,你先出去吧。”
王氏知道自己拗不过丈夫,只能摇摇头准备出去,刚走到门口又突然回头对丈夫道:“老爷,差点忘了跟你说了。你那件换洗的旧官袍昨夜晾在楼上,被风刮到院里泥地上冻了一夜,又皱又硬,清理污物时还不小心撕裂出一个口子,怕是穿不得了,要不你再向朝廷申领一件?”
“老爷现在没心情管这等闲事,”张居正没好气道,“你快出去罢,找个好裁缝将它缝补好重新湔洗一遍,再熨一熨就行了。”王氏见他催的紧也不再多说什么,自己安排去了。
王氏去后,游七也已经看完信上内容,其信赫然写道:
今日亡禽畜,明日亡心腹。
若不止新法,早筑江陵墓。
难怪张居正见了此信会胆惊心颤,这信上所言,分明就是冲着他的“一条鞭法”而来,还扬言若不停止改革,便要他早早回老家准备自己的茔墓(张居正江陵人,时人又称张江陵)。
游七看了这样内容,自然也吓得不轻。他把信重新放回几案,小心翼翼道:“老爷……您细看这落款,上面的时间是昨天。”
张居正又凑近看了眼,果见信尾落款写着“冬月初四辰”五字——正是昨天上午。这就意味着如果来信人严格照信上说的来那么很快又将有新动作了。
张居正见游七一脸竦然之色,便有些不快道:“瞧你那点出息!就是昨日送来的又如何?他说明日亡心腹,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游七忙为自己辩解道:“老爷误会了。小的承蒙老爷器重,受您如山重恩才有今日。就算为老爷上刀山下火海小的都绝无半句闲话,何况仅是一封信而已。我刚才之所以忧虑不过是替老爷担心罢了,若老爷真有个三长两短,小的就是侥幸不死也不敢独活了。”
听了这话,张居正好歹舒畅了些,他起身开始在屋子里踱步——似乎屋里一下冷了许多。他来回走了好几遍后才对游七道:“这件事看来没我们想得这么简单,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就这么两人又商议了许多时候,一直到午正时分也没合计出个好计。
“张大人!张大人——”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柴巨山的声音。
“怎么他又来了?”张居正疑惑道。
就在游七会了张居正意准备出门询问时,对方已经排闼而入。
“什么事这么慌里慌张的?”张居正见了惶恐失措的柴巨山,赶紧问道。
柴巨山使劲吞了口气,方才缓过来道:“吴……吴大人被杀了!”
“什么?!”张居正骇然,“说清楚,是良乡县的吴大人?”
“正是,”柴巨山又喘了口气道,“他被杀死在自己家中。我在半路碰到了岳寺正,他刚从良乡县回来,我得到消息后便折回来通报您了。”
游七问张居正道:“大人,你们说的可是吴允江大人?”
“正是。”张居正道,“上次韩启廉一事后,我见他对老爷还算忠诚,便让他兼顾京畿一带推行新法之事。这些天县衙没什么大案,他也一直在为此事操劳。”
“糟了老爷,”游七顿时附掌惊呼,“既然您格外倚重吴大人,也就是说他也算是老爷您的心腹之人,如此说来那封信上写的并无半句虚话。老爷我们现在如何是好?”
张居正经游七这么提醒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思忖须臾后他问柴巨山道:“柴大人,吴允江之死现场可有线索?什么时候能破案?”
“这……这……”柴巨山支支吾吾,一时回答不上来。
张居正急了,又催问道:“你究竟什么时候可以破案,快说呀!”
柴巨山惶恐道:“首辅大人,这是人命关天的案子,下官不敢轻言承诺。何况……”
“何况什么?有话直说!”
“是是是,”柴巨山连忙点头,说出实情道,“主要是衙里白大人和范大人有些不服下官。还说若我因贪功心切造成冤案,他们会联名向圣上告发下官。况且人命案子也确实急不得,所以下官不敢跟大人承诺。”
“哼!”张居正忿忿道,“看来这张梦鲤临走了还留一手。——这样,你先回去吧,该怎么查怎么查,有情况立马汇报。”
“是大人。”柴巨山应承退去。
之后游七问道:“老爷,我们还用去山东找张梦鲤吗?”
张居正把手一伸:“不必了。张梦鲤虽与老爷有些不合,但他的为人品性老爷倒从未怀疑过。若说他故意毒死府上牲畜来恐吓我作为被革职的报复尚且有几分可信,但要说吴允江是他杀的老爷跟他私怨再深也绝不相信。”
“老爷果然深明大义,”游七在这节骨眼上也不忘拍马屁,“在大是大非面前老爷睿智英明,不以个人仇怨论人善恶,不愧为万民向风的好首辅。”
“好了好了,”张居正拂袖道,“马屁就别拍了。赶紧给老爷备车,我要去宫里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