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天权猜得没错,赵锦程失踪还真和窦天枢有关。在黄桷垭追上的时候,他很爽快就承认了,而且理由还很冠冕堂皇,他说:“首先,我认为夏姨自杀,赵锦程没有责任。其次,我不容许你让一个孩子来为夏姨的死背锅。所有人都晓得鸦片能止痛,他替夏姨买鸦片膏只是一片好心。而你,却拿他动酷刑,泄私愤。你说,我是你大哥,我要不出面阻止,就任人耻笑我窦家行事荒唐吗?”
窦天枢这话一点毛病也没有,窦天权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而且,之前用同样理由替赵锦程开脱的,还有窦天玑和谭老四。他们都说,无论怎么看,赵锦程都没有谋害夏姨的动机,应是看她疼得难受,动了隐恻之心。
窦天权一屁股坐在地上,透过树丛,看到山下被日本人炸得一片狼藉的重庆城,他欲哭无泪。其实,母亲的良苦用心他懂的,她不想拖累自己,她想让自己腾出手多做点事。因为在母亲眼里,在同庆社所有兄弟眼里,还有那些被他救过的人眼里,他窦天权就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可是,谁又知晓,此时的他,正被那来自内心深处的绝望和恐惧纠缠,就像是摆脱不掉的恶魔,以噩梦的形式反复在脑子里出现。每个晚上,他都看到民众还有自己的家人,在经历不同的死亡过程:被炸死、烧死、被倒塌的房屋压死,最令人恐惧的是,他还梦到和成千上万的人,一起悄无声息地闷死在防空洞里。
他害怕,是真的害怕了。这个国家,这座城市已被死神笼罩,已无处可逃。陪伴母亲到乡下躲避战乱,至少是一个拿得出手的逃避理由。可是母亲,却亲手断了他唯一的逃路。他用力抓扯着头发,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妈,我到底该怎么办?!”以往,对生活的逃避,只是因为找不到解决方法。但这回不一样,他是不明白继续活下去的意义。没有意义的生命飘若游丝,轻如烟雾,能感受到的只有那种坠落于悬崖绝壁的失重感……
他并不知道,在这个家里,其实还有一个人理解他的绝望和恐惧,正默默观察他的一言一行,并正在想办法让他走出困境。
夏姨得偿所愿,在死后与深爱的老爷合葬在一起。送母亲入土之后,窦天权又开始以酒相伴的日子。他把自己灌得烂醉,倚着父母的墓碑,呆呆的看天黑,等天亮。期间,翠姑来过,谭老四来过,其他兄弟也来过,都试图劝他振作起来。不,他什么也不想干,也不想要所谓的振作。这个地方,就是他最后的栖身之所。
当窦天权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江湖海底火锅店。四周的墙壁上,挂的都是美子的画,正中间那张,正是他亲手挂上去的《罗汉寺重建图》。废墟里鲜红的僧衣好刺眼啊,那七八个和尚的僧衣!空中数十架轰炸机丢下一溜一溜的炸弹,整座城市浓烟弥漫,火光冲天!那七八个身着红色僧衣的和尚却在齐心协力扶正那被炸斜了的罗汉寺牌坊。
他不想看这个,想要尽快离开这里。
“窦先生,请别急着走!”一位浓眉大眼,笑容和蔼的中年男士挡住了他的去路:“我这有一封信,你母亲留下的,想要看看吗?”
看窦天权停住了脚步,男士就主动伸出了手:“我姓周,和天玑是同事也是朋友。”
窦天权听二哥提起过周先生,也知道他是个大人物。但是,他留下来并不是对大人物有兴趣,而是关心他手里的那封信。
“我妈都说了啥?”窦天权的声音有些颤抖。
周先生看着窦天权在桌前坐下,这才从口袋里掏出信纸,并徐徐念道:“儿子,妈想跟你说,人的一生,总会遇到艰难得一塌糊涂的日子。妈遇到过,你是知道的。我熬了数十年,才得以走出来。而现在的情况,比我遭遇过的难关更厉害:恐惧、无助还有绝望,像是驱不开的迷雾,赶都赶不走。我们谁也不知道,哪一天,炸弹会在身边爆炸。我们也不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看到太阳升起。可是,儿子,我要告诉你,以我的经历来看,无论多么糟糕的岁月,它终会过去。儿子,你要克服内心的恐惧和绝望,带领大家和敌人斗争。你不能逃避,你得为盼盼、家程、李恩,还有千千万万他们这样的孩子找一条活路,他们需要活下去!妈知道,做英雄好汉是你从小的梦想,可是你知道啥是英雄?妈认为英雄就是在众人绝望恐惧的时候,他不但能克服绝望和恐惧,还能给大家带去希望,并且为那希望拼尽全力的人。妈相信,你能做到的。”
周先生停下来,观察了一下坐在对面的窦天权,这会儿,他的眼眶里已有了泪花。他垂下眼帘继续念信:“儿子,你们三兄弟,最像你爸的,妈认为是你。当年,他能做到,我相信你也能做到。天权,我的儿,你不要为我的离去难过,汤姆医生告诉我实情了 ,我那病是治不好的。妈早几天离开,是希望你腾出手,去救活更多的生命,这个时候,他们比我更需要你!儿子,你别怕,我和你爸会在天上陪着你。”
“妈!”窦天权有些顿悟了,原本麻木的内心也有了痛感。他怎么也没想到,母亲会留下这样一封信,信里的每个字每句话都能击中他的要害。
要说这封信是真的,也是真的,说它是假的也行。写信的人是窦天玑,但他又是根据夏姨临走前交代的话整理出来的。当然,里边也有他自己想对窦天权说的话。
窦天权抱着头起身转了一圈,又回到周先生跟前:“先生,我该怎么做?”
“要不,你请我吃顿火锅,我们一起聊聊?”周先生依旧是一脸的微笑。
“先生,您能吃辣吗?”他突然意识到周先生不是本地人,就又道:“我让师父给准备个鸳鸯锅?”
“恐怕得劳烦你亲自动手啰,”周先生说:“你二哥说,他病了。”
“师父病了?”窦天权回头在店里环视了一圈。在母亲走了这些日子,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天天把自己泡在酒里。酒真是个好东西,喝了就醉,醉了就睡,什么恐惧、绝望、烦恼,在酒中全都消失了。
“师父现在哪儿?我要去看他!”
“等我们吃点东西再去,你看好吗?”
其实,老李头没病,他也不敢生病,他得帮少爷看住店呢。病是二少爷让他装的,说是这样能帮他家少爷。这会儿,他和窦天玑就躲在店外头的黄桷树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