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明艳那一叫喊之后,屋子里的人都呆住了。也包括刚刚推开栅栏门的窦璇和蒋信琳。那女的当年不是卷款逃回日本了吗?怎么又和大哥搅和在一起了?
窦璇的脑子在一瞬间冒出了间谍两个字,扭头和蒋信琳对眼神,从他那里还得到了印证。她和这男人在一起还不到一年,就变成了他的仰慕者。他有理想,有抱负,还有渊博的知识,最关键一点,两人还价值观惊人的一致,话题无论从何而起,都能聊得兴致勃勃,她很庆幸能和蒋信琳再续情缘。原本他说了,等时局稍稳时给她一场像样的婚礼。她和美子一样等不及,害怕中间会出什么闪失,总之,现在的她一刻也不愿和他分开。
两人办的是西式婚礼。几个铁杆好友,再加一个重量级证婚人,证婚人姓周,是蒋信琳和窦天玑的大领导。他送了一个搪瓷杯给两人做贺礼,而且上头有亲笔题写的字:祝,蒋信琳先生、窦璇女士,百年好合。
窦家程此时脸都白了。因为之前父亲多次警告过他,这事千万说不得,说出去他和母亲就会有生命危险。当时,他本想捂住母亲的嘴巴,但没想到她早有防范,在关键时候推开了他。这时候,窦家程脑子里出现的是井上和香那阴恻恻的目光。
“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疯?”窦天枢骂赵明艳的同时,脑子也在快速运转,他得想法尽快离开这儿。在窦天权和窦天玑同时向他逼近的时候,他抓住赵明艳的手就往外拖:“家程,走,带你妈看病去。”
赵明艳死命抓住门框不肯撒手:“我没病,我亲眼看到的,”窦天枢气急败坏给了她一大嘴巴:“走!”
“窦天枢,你给我站住!”窦天权拔腿就要追,却给窦天玑一把抱住了。顺着他的目光,这才注意到床上的母亲。
“天权,莫,追……”夏姨的喉咙发出了咕噜噜声响,她好像要交代什么,又说不出来,一副好难受的样子。
“妈!”窦天玑和窦天权一起跪在跟前。夏姨和自己生母的恩怨,窦天玑也是回国后才从窦璇那里得知的。老实说,他敬佩她的胸襟。害她的明明是自己的母亲,可这辈子她从未说过母亲半句不是。父亲去世之后,她更是像慈母一般爱着窦家的每一个人,也包括视她为妖怪和仇人的赵明艳和窦天枢。
夏姨喘了阵粗气,好像好了点。她倚枕半躺着,还是难受得很。好遗憾,本想把一家人都凝聚起来熬过这鬼日子,却总是有心无力。哎,井上合香咋会和大小子在一起呢?她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只是,她已经知道了这事,以后见了老爷,是说还是不说呢?
喝了翠姑兑的糖水,夏姨强打起精神头。她那眼神依依不舍扫过每个人的脸:“今天喊你们回来,我,我是有话想和你们说。”在看窦天权的时候,她眼神是那么的温柔,她说:“天权在乡下找了处房子。翠姑、盼盼、囡囡、还有小美,都去那边吧。天权,天玑,信琳,你们是男人,得留下来给娃儿们找条活路!”
“我也有事要宣布!”窦天权垂着头道:“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就带你们去乡下。这场战争我们扛不过的,留下来只能是送死!天玑,窦璇,听我的吧,和我们一块走。”
窦璇和窦天玑当然不赞成窦天权的想法,几个人就这话题开始说各自的道理。夏姨没再插话,只是用那忧伤的眼神看着窦天权。还是窦璇心细,偷偷把窦天权拽到了门外:“天权,你有没觉得,夏姨今天有点怪怪的?”
窦天权认为是窦璇想多了。在他看来,母亲应该是担心此一走,等再回来的时候,一家人怕是难再聚齐,有些伤感也在所难免。话虽这样说,经窦璇一提,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先是站在窗外偷偷观察了一阵,后来又进屋守着她扯东扯西闲聊。一切正常啊,母亲还叮嘱他天亮后去上河街,说是帮她多抓几副中药带到乡下喝。为稳妥起见,他还安排翠姑守着母亲。
哪晓得,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楼下就传来翠姑惊恐的哭喊声:“你们快来,妈,妈好像是不行了!”
翠姑的惊呼,无异于一枚呼啸而来的炸弹,惊醒了所有人。
最先动的是窦天权,他是抱着二楼的木柱溜下去的。就算他动作快,还是没能见她最后一面。这个时候,母亲躺在床上已然没了声息。叫她,晃她,都没一点反应。他上楼睡觉的时候,母亲不是还好好的吗?不是还让自己帮她抓药吗?窦天权心里慌得很,他问边上的翠姑:“我妈这是怎么了,你不是陪着她的吗?”
翠姑就睡在夏姨床边的椅子上,两人还聊到很晚,从窦天权的童年聊到翠姑来窦家,后来又聊窦一盼,由窦一盼又聊到了李二的儿子李恩。李恩是个乖巧懂事的娃儿,到哪都讨人喜欢。窦一盼也黏他得很,人家去上个学,这小妮子每回都哭着追出去两里地。在翠姑眼皮合上那一瞬间,依稀听得夏姨在问她:“你说,盼妞是不是喜欢李恩那小子呢?”翠姑记得她当时还回了一句,盼盼还小呢。太困了,一时没忍住就睡过去了。
窦天权从母亲嘴里闻到一股久违的熟悉味道,对了,是鸦片膏,这味道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当年,就是因为这玩意,差点丢了性命。
窦天玑、窦璇、蒋信琳,还有大着肚子的小美,都来到了夏姨的跟前。
“快,去叫医生来!”窦天权果然在母亲的指甲里发现了鸦片膏,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回想起母亲头天那句看似不经意的话:“天权,待我去了那边,你一定要安心做事。”原来她说的那边,不是垫江乡下。他脑子嗡地一声,就像是涌进蜂群,一下全乱了。
“妈,你坚持一下,会没事的。”窦天权自言自语的满屋子转圈,这会儿,他不知道该干点啥才好。刘武在门口张望了一眼,就跑着去上河街叫医生了。窦天玑是光着脚下的楼,他先是用手探夏姨的鼻息,接着又去摸她的脉搏。站在边上的美子没说话,只是瞪着大眼睛,看丈夫的表情,发现有颗泪珠从他眼眶落下来,她就过去摇晃夏姨的身体。
窦天权觉得应该为母亲做点什么。他先是打来一盆水,接着又把浸过水的毛巾拧干了放在母亲的额头上。以前,他喝醉酒的时候,母亲就是给他这么弄的:“妈,你好点没?”他的声音特别轻,像是害怕惊着了她。
“少爷,”翠姑被窦天权的神情吓住了,小心翼翼过去拉他的手:“妈,她已经走了。”
“你乱说!”窦天权把夏姨的手放回被窝:“等哈医生来了,她就会好的!”这时他心里慌得很,就像是和母亲走丢了的孩童,声音都喊哑了,却依旧不见母亲的身影,“妈,”他又去抓夏姨已经冰冷的手:“你答应我的,要陪我一块去乡下的……”
很快,给窦家看了半辈子病的夏先生来了。其实,他也就是比窦天玑多了个翻眼皮的动作,连背来的箱子都没打开,就面无表情给众人鞠躬道:“少爷,小姐,节哀吧,老人家已经走了。”
窦天权不肯信,瞪着眼珠子把‘瞎说’的夏先生撵出门后,又回去拉着母亲的手絮絮叨叨说话。后来,小高和汤姆医生也来了,窦天权像看到救星似的,上前把汤姆拽到了母亲跟前。
美国医生也没能带来好消息,他只是把死因说得更清楚了:夏姨系吞食鸦片膏自杀,根据他判断,服用的剂量还很大。
窦天权当然知道母亲是吞食的鸦片膏。在沉溺烟馆那些日子,吸食鸦片过量而死的人他见得不少。救不了的,根本来不及,看着人吸不上气,一会儿就没了。他只是不相信,母亲会真的离开他,而且还是用这样的方式。当年,为让他戒掉鸦片,母亲陪翠姑在烟馆生下他们的闺女,当时,他是磕了头发了誓的,保证这辈子,再也不沾染这玩意。
“谁给的鸦片膏,他妈给我出来!”窦天权歇斯底里的呐喊如晴天响起的霹雳,震得窦家上下地动山摇。
赵锦程原本在门角看热闹,反正死的人和他又没什么关系。窦天权这一喊,他猛然意识到,死的人好像和他关系很大,咋办呢?所有人都知道,同庆社的大当家是个孝子,要让他晓得自己和这事有关,还不得完蛋。不行,得趁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走了没两步,他又反悔了,要是轻易丢了这么重要的位置,回了那边也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就在此时,窦天权的眼神就落在了他身上。母亲受伤之后,除了自己,就他在母亲身边的时间最多:“说,那玩意是不是你弄的?!”赵锦程觉得,窦天权那眼神会杀人。
“不是,不是的师父!”赵锦程着实被窦天权吓住了,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我,我,我不晓得她会,她说拿来止疼的。”他的确不清楚夏姨要拿这玩意结束生命。当时,他就寻思着讨好老太太,能和窦天权走得更近。他也着急啊,跟了这么久,一件像样的功绩都没有。
那天,窦天权去赴宴了,老太太说肚子痛得很,就拿了大洋让他弄点鸦片回来。他也听说过,鸦片确有止痛的功效。
赵锦程的解释,窦天权一句也听不进去,这会儿脑子里想的都是别人对他说过的话:你得防着点,赵探长的儿子不可能是善茬,他接近你,一定别有用心。甭看他外边单纯,不定是只狼呢……假如,当初听人劝,这事就不会发生。只是,这世界没有后悔药,任何人都无力回天。在长时间沉默之后,他铁青着脸冲赵锦程大喊:“赵锦程,我他妈要你自己安刀自己剽!”
自己安刀自己剽,是袍哥黑十条中的刑罚诫条,比自己挖坑自己跳更毒辣。处罚方式为:在四足朝上的条凳上,绑四把尖刀。受罚的人得解开衣服露出肚皮,再狠扑上去,达到剖腹而死的目的。因为是被逼受死,且是对自己下手,那场面血腥恐怖得很。求死却并不容易,大多时候肠子都出来了,人还半天死不了。总的来说,这种刑罚比日本人的剖腹自杀要残忍得多。
每个嗨袍哥的,进堂口第一天都要背红十条和黑十条。赵锦程一听,吓得裤子都湿了,想要再解释,话还没说完,就被窦天权差人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