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义眯眯眼,看清了鱼篓里面的两尾河鲫,一大一小,大的正撞击内壁,小的悠然自处。他指着鱼篓,笑问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明明只有两尾鲫鱼,若我要草鱼,你哪里能给我?”
老人闻罢反问道:“那倒要看你给个什么价钱了!”
张德义说道:“老丈权且开价便是。”
老人执杆的手抖了抖,“你就不怕我漫天要价?”说罢拎杆而起,“我这一条,要你七钱十二文。”这边才说完,便见一条足量油鲩衔勾而上,落在张德义脚下枯死的野草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脚面,余下几滴也不浪费,印在了衣襟上。
张德义往后退了几步,双手拢在袖子里,满脸不情愿的说道:“我说,老哥,这身行头挺贵的。”
老人猫腰摘下鱼钩,一边用草绳系好鱼嘴,一边说道:“那又如何?我又不是裁缝。”
“我管你是不是裁缝,你把我衣服打湿了。”
“一条十两。”
张德义眉毛一皱,“一条二两。”
“十两。”老人头也不抬,兴许觉得绳结打的不够结实,又把刚刚系好的草绳拆掉,重新系起。
“三两。”
“十两。”
“五两。”
“十五两。”
“得得得。”张德义摆手打住,从袖中掏出两张十两的银票,又数好了七钱十二文,一并交了过去。老人一手接过钱,一手送上新系好绳结的草鱼,嘴上说道:“碧波潭方家长孙女方岐行拜进了云山派,方澜生带着小孙女方玲东渡瀚海境,不知所踪,碧波地奇令现由方鸣鹿执掌。”
张德义用心记好,老人又指着安然自得的小鲫鱼说道:“跟你一起去往尔是山的四位天奇已经带着东西回到了安蓟城。至于这条……”
老人顿了顿,第一次抬头看向张德义,开口说道:“灵秀府天奇令换了个主儿。”
“嗯?”张德义瞪大了眼睛,“梁景伍怎么了?”
老人摇摇头,“死了。”
张德义吸了一口寒气,缓缓吐出,问道:“现在灵秀府归谁管?”
“尹寒衫。”老人重新低下头,系好一大一小两尾鲫鱼,交到张德义手上,“路上慢走。”
张德义点点头,也不再追问,拎着三条鱼正要往回走,老人已经转过身重新放好了饵,将鱼竿垂在了冰窟窿里,他背着身子叫住张德义,悠悠说道:“看在打湿了你衣服的份儿上,告诉你一些小事儿。跟你一起的那个读书种子,回去之后就要顶着随军参议的正五品帽子,陪太子读书了。对了,回去跟我向那老家伙问个好?”
张德义眉毛皱成个川字,略微停顿了一会儿,问道:“怎么问?”
“就问他怎么还没死。”
张德义皱起的眉毛稍稍舒展,应了一声,这才往大路上走。
骑在马上的温咏言看着两个头发都已花白的老人说完话,张德义拎着三尾河鱼走上来,先将鱼交给手下地奇,而后解开缰绳上马,与温咏言拱手道:“让参议大人久等了。”
温咏言见罢忙拱手回道:“不妨事,让马歇歇也是好的。”
虽然温咏言怎么也不曾怠慢过这位花甲老人,但自打目睹了尔是山一幕,见识了这个世间另一面的风光,温咏言的态度也悄然开始转变。
张德义上前与温咏言并行,定睛看了看这个姓温名岚字咏言的年轻人,正是前途风光无限的弱冠年纪,花甲老太监见温咏言看过来,笑问道:“参议大人在想什么?”
温咏言满肚子的疑惑渴求,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正自沉吟,张德义摸了摸没有胡须的下巴,先声说道:“温参议想必也看到了。”他伸出手,掌心暗紫色电光缭绕,尖锐的响声好似成群的稚鸟引吭喳鸣。温咏言细眼瞧了半天,长吸一口气,张德义接着朗声说道:“此方天地间,充斥着浩浩灵气,用以滋养万物生灵。先人大能,探究出以窍穴脉络为主,辅以功法口诀加之调动运用,并由后世逐渐发展为魔、道、释、儒等众多门阀,这便是修真的由来了。”
虽然读过不少志怪小说,野史杂记,但从来也没在书里见过这样的记载。也就是在后来自己那个名字很是风雅却大字不识一个的父亲请的老学究那里,听过几句闲谈,并被少年时候的温岚比作酒后乱语。温咏言手执缰绳拱了拱手,恭敬问道:“张公公可否细讲一二?”
张德义认真的看了温咏言一会,点了点头,问道:“参议大人可好吃鱼?”
“糙食而已,哪里称得上喜好。”
“哈哈哈……”张德义转过身,对着手里拿鱼的锦红衣说道:“大的留下,小的连并那尾草鱼都放了去。”
……
细雪初歇。
换上了寻常便装的刘余逸推开门扇,站在二楼的拥栏朝下看去。几位流云派弟子抬头注意到了刘余逸,便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气氛有些压抑沉闷。
刘余逸旁边的房间门缓缓打开,不穿红衣的姚新桃走出门,已经结上血痂的双手紧紧握着一片黑布,是那天破晓后,她从已经成了一片废废墟的大殿碎石里翻找出来被狮驼寨主撕裂的一截衣摆。其主人不言而喻,是没有踏上归途一直没人提及却又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众人脑中的聂旧符。
流云派双秀仅余一袭白衣。
姚新桃神色平和,好像手里紧紧握着的只是寻常女子贴身的丝绢,她迎上刘余逸的眼神,嘴边艰难的弯出一点弧度,说道:“刘师兄。”
刘余逸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点头应道:“姚师妹早。”
张义方打点完一应准备,招呼着门中弟子启程。刘余逸也负好剑匣,与姚新桃一前一后下了楼。
车辙擀在素裹的雪面上,拉出几道长而蜿蜒的雪线,刘余逸与张义方骑马并行在马车一旁,为马车轧出的雪线点缀梅花,一路无话。
尔是山一役过后,刘余逸并没有与六月寒同门回返孤竹,而是在与赵玉商榷后决定送聂旧符回家。
那天破晓,刘余逸帮着处理完六月寒内务,恰好与独自一人坐在横躺在地枝叶凋零的树干上的温咏言,并犹豫着上前与其交谈了几句,并从温咏言那里得知了狮驼寨始末。以至于刘余逸到现在都不能理解为什么独独是聂旧符这个不修魔道儒释任何一门的世间武夫被黎烟馥以及王总管选中去做阵引。若单单是因为聂旧符化名聂康混入狮驼寨做内应,放进了一千黑甲轻骑以及己方众人,那黎烟馥一方这些年的谋划也闲的太儿戏了些。辛苦蛰伏三年、悄无声息抹去周遭无名隐居村落、整肃尔是山乱匪、周济相邻村落化为眼线、佯装涌入北庐境打劫实则只是派人去接取那边送来的用度。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事先准备好的,甚至于最后聂旧符也成为他们将计就计的一步棋,用姜虞国十二期门卫选拔的最精锐的一千将士和豢养了三年的狮驼寨匪众性命才成了五千之数,结成泯亡阵,放出封印在尔是山的目标远遁。
但为何是聂旧符?刘余逸满腔疑惑,却不好与谁说,张义方、姚新桃等人此时心境,也不是可以好好说与的时候。
张义方仍是一袭白衣,在这薄雪稍歇的天色中显得极为应景,只是左膀连同整只手掌,都被纱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略微突兀。姚新桃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无神的看着路边的景象,时不时的缓过神,也只是朝张义方身后背着的用布裹好的饮浊酒那里看一下,余下时间都紧紧的握着那一方黑布。
流云派的一袭白衣往刘余逸这边靠了靠,刘余逸点了点头,没话找话道:“依这路程,师兄觉得还要多少时日?”
张义方笑容有些疲倦,张口答道:“这当儿已经进了云驼府,再有两天,便能回峄山了。”
刘余逸低下头,脸上带着笑意,“记得上次造访贵派,还是赶上了开山门的大典日子。本来当初被大伯吩咐来孤竹派之后,便想着还是不要再和那些年游历姜虞国时遇到的人有什么交集了,就一路往沂蒙山去就好。非是不愿,实是不想,不想物是人非,哪知缘分果真妙不可言,同行镇元河,也能与当年印象最深的人平白相遇,又能在踏上孤竹山门后又在尔是山见面。”刘余逸说着抬起头,“人们都只当我这默默无闻的小子摘了卢浮山盛会的头牌,但是谁能知道在那之前,聂旧符打赌输了我,与我约定若是相遇,便假托不敌败场时,我便已经算是赢了他。既然最后只剩我们两人,那我就只能是第一,他便是第二。”
刘余逸看向张义方,突然转口问道:“张师兄,贵派仙人醉滋味如何?”
张义方直视前方,“到了峄山,刘师弟尝尝便知。”
泸沽历七十四年秋初。
“小姨子,不如你我打个赌如何?”聂旧符大咧咧的走在刘余逸身旁,手里拿着个酒袋子,怎么看都没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该有的样子。
刘余逸斜眼看了聂旧符一眼,一脸的嫌弃,冷着脸问道:“打什么?”
聂旧符扬扬手里的酒袋子,“你要是能让方岐行那小丫头把这酒喝了。明日卢浮山大比,要是我碰上你,我故意输给你怎么样?”
正值十二岁金钗之年的方岐行正无忧无虑的采着路边的黄花,嘴里哼哼着来了卢浮山才学会的小调。落后方岐行几丈远的刘余逸往聂旧符这边靠了靠,“为什么要赌,我又不是打不过你。”
聂旧符给了刘余逸一个白眼,“要不要试试?再说了,这不是真要等到大比时候再打,万一火气上来动了真章,对谁都不好不是?”
刘余逸认真的想了想,慢慢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