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的空袭警报,像撕裂的哭声划破天空,拥挤的人群争先恐后往防空洞奔跑而去。窦天权想要跟着逃命,却发现全身软得像一摊泥,连动动手脚的力气都没有。想要呼救,嘴巴张合着却不能发出一丝声音来。他就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般,绝望地躺在地上。眼瞅着敌人的轰炸机由远而近,它们像大雁一样排着不同的队形,更像一群狞笑着的怪物悬在上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那群怪物像母鸡群下蛋似的,从肚子底下滑出一溜一溜,还能划出漂亮弧线的东西,劈头盖脸就砸了下来。
在电闪雷鸣般的炸裂声中,窦天权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以分离的形式飞向天空,他看到了炫目的光,看到已成废墟的重庆城,看到惊恐又无助的老百姓,还看到飞机上正往下面扔炸弹的人,那人侧着脸,露出阴恻恻的笑容。在意识即将消失的瞬间,那人的脸竟在脑海里清晰合成,他想起来了,她是父亲的日本姨娘井上合香!
窦天权明明记得,他已顺着最后的光源去到一个神秘地方,这里天蓝水清,草绿花香。这里的人善良和睦,与世无争,感觉既像梦里的桃花源,也像传说中的天堂。他紧闭双眼,用心用肢体用嗅觉,去感受这从未体会过的安稳幸福。
当他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再一次跌入噩梦中。他看到的是拥挤的防空洞,惊恐的人群,边上陪伴的谭老四和柳逵,两人像是刚从地狱里逃出来一般,衣服和裤子以片状的形式挂在身上。脸上脖子上身体上,到处都是翻着皮流着血的伤口,尤其是那手,十个指头血糊糊的,像是刚从烧开的油锅里抓了东西……
太可怕了,这里太可怕了,窦天权尖叫着,想让自己从噩梦中惊醒,两个兄弟却用那血糊糊的手拍打他的脸:“当家的,莫喊了,敌人的飞机又来了!”。窦天权闭上眼睛想逃离这噩梦,却看到无数的残肢断腿飞舞在空中,浓烈的血腥笼罩和渗透着每一寸土地,他已无处逃遁。
此时,在防空洞外头,日本人头天投掷燃烧弹引发的大火还没完全扑灭,受伤的万千群众还没来得及喘息,时隔一天后,趁着太阳西落,又有数十架轰炸机如幽灵般飞临重庆城上空,炸弹、带有大量助燃剂的燃烧弹,像冰雹一样密集,所到之处,火光冲天,哀声连连。
又是两小时惨无人道的轰炸,方式、目标与头天一模一样,无差别轰炸。不管是居民区、商业区、政府建筑,还是去往防空洞的必经之路,一律采用地毯式轰炸,就算是只蚂蚁也无藏身之地。更卑劣的是,日本人在投掷炸弹、燃烧弹的同时,还往市区投掷了许多新月牌的毒质纸烟。那纸烟漂亮极了,一盒一盒像是精致的玩具。许多刚躲进防空洞逃过一劫的大人和好奇的小孩们,在捡了纸烟后不仅手指红肿,还痛得在地上打滚。
日军的再一次轰炸,不仅让头天本已扑灭的区域再次变成火海,还往仅存的临江门吊脚楼群投掷了大量燃烧弹和炸弹。等日本人的飞机离去,人们从防空洞出来,迎接他们的是滚滚浓烟遮天蔽日,远处的长江和嘉陵江已被大火映得一片血红。大火在风势的助威下,像一群无法阻挡的火狼,嗷嗷嚎叫着向建筑最为密集的商业区扑去。
情况危急,消防队、警察局,以及民间防护团,全员出动,试图再次在商业区四周挖阻燃带。然而,这些人在头天的救援中,已经伤的伤,残的残,就算他们用身体筑起一道墙,对眼前的大火来说,也只是螳臂挡车。
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大火就狞笑着蔓延开来。整个商业区火光冲天,瑟瑟发抖的万千市民,眼睁睁看着那些饭店、绸缎庄、银行、还有无数的商铺,在大火中变成灰烬,就连英美法等国驻重庆的使领馆也被烧得不成样子。
这就是一九三九年,震惊中外的五三、五四重庆大轰炸。日本人轰炸时投掷的燃烧弹,吞噬了人口最稠密的三十多条街区,大火燃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当时,每条巷子里都有几十上百具被炸死或者烧焦了的尸体无人认领。
这次空中大屠杀造成平民死伤上万人。当时郭沫若也在重庆,在目睹惨状后,写下了短诗《惨目吟》:“五三与五四,寇机连日来。渝城遭惨炸,死者如山堆。中见一尸骸,一母与二孩。一儿横腹下,一儿抱在怀。骨肉成焦炭,凝结难分开。呜呼慈母心,万古不能灰!”可见当时的惨状是多么的触目惊心。
随着时光流逝,陪都老百姓历经的苦难,终会成为历史典籍中一页页的薄纸。可我们不能忘记,重庆城,这座方圆三公里大小的主城,你每一脚下去,都是鲜血,都是我们同胞的鲜血。不论何时何地我们都要警醒和铭记!
那天,同庆防护团在灭火失败之后,再一次被组织起来,到已燃烧殆尽的区域抬遇难者尸体。大斗的货车,每走两三个巷子就能装满一车。连续好几天,接触的都是味道刺鼻的尸体,几乎所有人都是红着双眼一言不发。第三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柳逵在试图分开两具烧焦尸体时先行崩溃。这是一对女性尸体,在堂屋的饭桌下找到的。看得出来,是母亲想要用身体护住女儿,结果被烧成两具分不开的尸体。
死去的母亲是对柳逵有养育之恩的大姨,怀里抱的那个是患有小儿麻痹的表妹。在解除警报响起的第一时间,他就带兄弟到了大姨住处。当时叫了半天没人应,还以为她们去了防空洞没回来。
柳逵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哭又哭不出来,他双手不停捶地,喉咙里发出嗷嗷怪音。过了好一阵,终于沙哑着声音喊了出来:“我要杀了狗日的小日本!想要上前线报仇的,起来跟我走!”
柳逵这一喊,好多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往他身边靠拢。这些天,虽然大伙都不怎么说话,可心里也没闲着。他们说是防护团,可又能护谁呢?惨死了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却连敌人的面也没见着。还防啥,护啥?难道防护团的存在,就是为乡亲们收尸吗?如果是这样,还不如上前线,真刀真枪跟鬼子干,就算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聚集在柳逵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唯有他们的舵把头窦天权没动。没人知道,这几天他经历了怎样的折磨。他感觉自己和防护团的兄弟们,一起进入到一个无限循环的怪异空间,轰炸、逃命、救火、抬数不清的尸体。他们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只凭着肌肉记忆做那些简单重复的事情。他们甚至无法面对救人后,对方说出的那句谢谢。因为他们不知道,今天救出的这条生命,会不会在下回的救援中看到他们的尸骸。
活生生的人呐,仿佛成了砧板上待宰的鱼,一刀不死,两刀不死,总有一刀会让你死。生命在这里,太没有尊严,活着还是死去,完全不受自己意愿控制。他的兄弟们为了救人,伤的伤,残的残。还有几十号兄弟,在坐船过江准备参加救援的时候,渡船被炸弹击中,当时那鲜血把江水都染红了。那,他们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柳逵和其他兄弟望着窦天权,希望他振臂一呼,带领大家伙一起上前线去杀敌。而他们看到的却是一个像是失去了斗志的早衰老头,他眉眼低垂,往车上小心翼翼安放每一具尸体,动作很轻很柔,仿佛担心他们会再次感受疼痛。不用去想象他此时的心境,单那神情看了就让人心碎。
先是谭老四过去帮他,后来大家也都闷不吭声加入了忙碌的队伍中。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同庆防护团也把最后一批遇难者尸体送到了朝天门码头。接下来,尸体会被船运到江北嘴集体掩埋。活着时被称为少爷小姐、先生太太或是拾荒乞讨的人,一旦到了这里,就和死去的动物不再有区别。都逃不脱被拎着腿,拽着手,像柴火一样毫无尊严地码在船上,再像烂泥一样被填进大土坑里。
窦天权在整队路过金沙巷的时候,意外地碰到了涂德胜带队的人马,打的还是仁字防护团旗号。这家伙眉毛被烧焦了不说,脸上还有几道血糊糊的口子。这会儿,他正吆喝着大家伙干活。冷不丁抬眼看到窦天权带队的同庆防护团,人很多,浩浩荡荡的,他表情有点尴尬:“大公口能干事的不多,嘿嘿,吆喝半天也没几个能来。”
窦天权没说话,只是觉得好像有人往他心脏猛击了一拳。说不出是痛,还是感动。只是,就算是感动又有什么用呢?哪怕是让全城的袍哥都团结起来,也奈何不得敌人那丧心病狂的轰炸。他扭头看了看身后那些被烧得七零八落的房屋,心里好不悲凉。
老实说,在遭遇这次轰炸前,窦天权对中国军队还抱有希望。至少在他看来,政府迁都重庆这么久,小日本也没像对待上海南京一样猖狂,他猜测是对政府的飞机有所忌惮吧。头天救火的时候,防护团里边有人抱怨:“小日本的飞机恁猖狂,我们的空军未必都吓破胆了吗?也不去拼一拼!”当时听到有人长叹了口气:“怎么没拼啊,上回敌机来的时候,我方派了三十架飞机迎战。可是,咱们的飞机太落后了,虽然也给鬼子造成一定损伤,但一架都没打下来。而我们的飞机,在短时间就被敌人弄下来五架,飞行员一个都没活成……”
听了这消息,窦天权更绝望了。这战还打什么啊?再打,莫不是让更多的无辜老百姓丧命在这场无望的战争中罢了。他甚至认为,政府现在更应当做的,是立即把城里的人全都疏散出去。城市已然这样了,都空着吧,看那狗日的小鬼子还炸哪里?
窦天权想好了,再也不搞什么防护团了,枉让兄弟们去流血送命。还是让他们带着家人去乡下避难的好,就如窦天枢所说,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窦天权的队伍走出去没多远,牛二就从身后追了上来:“窦老大,你等一下。”他挤到跟前,还把声音压得很低:“五爷让我给说一声,你母亲前天在罗汉寺受伤了。人已送回南山了,五爷的意思,你赶紧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