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天权一看谭老四表情严肃,就知事关重大,待离人群老远才开了口:“老四,那事有眉目了?”
谭老四没贸然接话,因这事太过蹊跷。刚开始,他推测白杏杀人是为窦天权报仇。后来,对她是否受过专业培训产生怀疑后,他又把三个死者生前接触的人逐个排查,发现死的三个人,除了赵局长,生前都和一个叫张五的人有过接触。此人说得一口地道的重庆话,在上河街、国府路还有金沙巷分别开有三家日杂店,平素时在金沙巷呆的时间最多。
说来也巧,那天和谭老四一同去金沙巷的兄弟,多年前在日租界当过挑水工。当他看到那个叫张五的掌柜时,惊得连买的烟都忘了拿。此人竟是日租界会长山本太郎的儿子,山本犬郎。这家伙当年跋扈得很,他送水到租界,还被他用枪托砸过脑袋。受了欺负,还不敢吭声,只能背地里叫他山本狗泄愤。
“国府路是中央政府所在地,上河街是重庆最大的码头,而金沙巷又是各色人等汇集之地。”谭老四自言自语道:“山本犬郎选这三个地方开店,定是别有用心。而白杏杀的人,又都和他有过联系……谭老四压低声音道:“当家的,你说,她有没可能是在杀汉奸?”
“你是说,白杏现在是军统或中统的人?”这个推测,把窦天权给惊住了。要说,在上河街的各个茶馆,有关蒋总裁、戴老板的故事可没人少讲。吹牛的人经常是眉飞色舞:“蒋总裁有啥牛的嘛,想当年,他还在黄埔军校混的时候,巴巴的想和我们舵把头拜金兰。你猜怎么地?我们当家的鸟都不鸟他,说他和中山先生反清闹革命的时候,那家伙还不晓得在哪点耍泥巴团呢。”聊的人清楚,听的人也明白,那个拒绝和蒋总裁结拜金兰的,正是涂五爷背后的大靠山。至于戴老板的风流韵事,还有那些血腥的谋杀事件,那就更是多到去了。茶馆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大家都不管,只图听个乐呵。
至于特工,大家说得更玄乎,说上河街几乎每个茶馆里边都有。有可能是掌柜,也可能就是伙计,还有可能是门口那个拉二胡要饭的。说谁是军统、中统的人,窦天权都信,唯独说白杏他不肯信。因为他想不通。
谭老四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当家的,要不,我们去金沙巷的堂口喝茶?”
听说去金沙巷,窦天权立马来了精神。他正想去求证一下,那个杂货店的掌柜到底是不是山本犬郎。想当年,和这家伙打交道可不止一两回。莫说他乔装打扮,就算是化成灰,也能认出他来。这货要真敢在重庆做坏事,非得把那狗日的剁了不可。
看窦天权着急,谭老四提议两人坐公交车去。哪晓得,车刚到两路口,防空警报就呜啦啦响了起来。当时车里边挤得满当当的,一听警报响,车里的人像是受惊了的鱼,蹦的蹦,跳的跳,喊的喊,叫的叫,都催促司机快点。仿佛只要开慢了,敌人的炸弹就会把汽车炸成碎片。司机怕出事,只得一边开车,一边招呼大家安静。然而,他越是招呼,车里边越是乱作一团。
窦天权没说话,只是竖起耳朵听那警报的规律,待听真了,这才双手合拢大喊:“乡亲们,莫要慌!这个只是防空警报,敌人的飞机还没到。”
司机刚把车停稳,方才的防空警报,瞬间就变成了凄厉的空袭警报声音。车上的人更慌张了,大部分人在车门处挤成一坨,动作敏捷的从车窗跳出去,再往防空洞方向飞奔而去。都到防空洞口了,窦天权突然想起,此时应该回上河街组织防护团成员,于是就转身往码头方向跑。好在谭老四反应快,一把将他拉住并拖进了防空洞:“当家的,敌人的飞机都来了,你是不要命了吗?”
“得通知防护团的兄弟做准备!”窦天权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今天,不晓得又有好多人会遭殃。
“柳逵晓得行动的,前天不是交代过吗?”
窦天权楞了半晌,这才想起,之前他的确有过交代。就是担心鬼子飞机突袭的时候,他和谭老四都不在同庆社,就没人承头带防护团到城里救人。
“这警报一天到晚都在叫,狗日的到底来还是不来啊?”坐在窦天权旁边的,是一个挑担买小杂货的瘦小男人,他把货篮紧紧抱在怀里,生怕有人趁乱摸走他的针头线脑。边上有个抱着小姑娘的妇女瞪了他一眼:“你还生怕不来迈?”货郎赶紧辩解:“我是说这警报,不要无事乱叫,敌人飞机来了你才报嘛,总得留点时间给我们谋生噻。”
妇女怀里的小女孩约莫两岁样子,头发泛黄不说,那小脸瘦得让人生怜。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和很多人挤在一起,也不觉得怯生,不时用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人。当姑娘目光触及谭老四的时候,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只觉得心底柔软,对着她又是挤眉又是弄眼,女孩发出了咯咯的笑声,清脆得像是一串悠扬动听的铃声。
窦天权受了感染,也咧开嘴角,用手指在小姑娘脸蛋上拨了一下。女孩转头望着他,含混不清地喊了声叔叔。窦天权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了女儿、母亲、白杏还有翠姑,这会儿她们在哪里?国泰戏院就在附近,白杏会不会也来了这里?他扶着石壁站起身,防空洞里边黑压压的,一眼望出去,全是脑袋,根本看不出谁是谁。
“莫非又是虚晃一枪?”这段时间那警报确实响得勤,一天好几回,但敌人的飞机大多在石船转一圈就打转,即便来,也是一两架飞机在上空虚晃一枪就走,搞得老百姓跑警报都不那么积极了。谭老四说完这话,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已经听到飞机马达的轰鸣声了,声音还越来越大,就跟上回在码头听到的差不多。尽管心里有了答案,他还是想印证一下,就小声问:“当家的,飞机是不是来了?”
“来了,来了,已经开炸了。”洞口处有人大喊。
此时,外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轰隆隆爆炸声,响了好一阵都未见停歇。原本平静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大部分人都不自觉地往洞子里边挤,想要离那该死的炸弹远一些。偏偏有人作死,说想看看敌人炸弹扔下来是啥样子,就拼了老命往防空洞出口处挤。更要命的是,在敌机开始轰炸后,那些原先以为敌机不会来,依旧在防空洞外溜达的人,这会儿都疯了一般往洞里挤。这一来,洞子里边就更拥挤了,那阴湿导致的霉臭味,加上各色人等的汗味体味尿味,像是看不见的恶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中。很快,那些年老的,体弱的,都张大嘴不停地喘气。那个两岁的小女孩,也是狂躁不安地把头埋在母亲的胸口处,不到两秒,又昂起小脑袋嗷嗷大哭,原本惨白的小脸,此时已变得红彤彤的了。
一听小女孩在哭喊,边上的人就惊恐万分地喊:“快把娃儿嘴巴捂到起,要把飞机引过来了大家都得陪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