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岁采得枝头细雪,今朝飘落胭脂梨叶。
天色灰蒙如笼轻烟,阡陌鸡犬相闻,凤九倾穿戴整齐推开屋门的时候,夜雪尘正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狗尾巴草坐在台阶上,他身姿挺拔,四肢颀长,一只修长的腿架在一侧的石凳子上,风姿绰约,似乎十分惬意。若不是那满头的绷带和破破烂烂的衣服,不知道还以为是哪家云游在外的仙人。凤九倾双眸覆着缎带,自然是看不见他坐在台阶上,只是探路的竹拐杖落到了他的衣摆上没了声响,她才不得不出言询问了一声:“是叶公子吗?”
“除了我还有何人?”修长的手指将嘴巴里面的狗尾巴草拿了下来,夜雪尘站起了身子,兴致勃勃地朝她问道:“今日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凤九倾蹙眉,似乎是听不懂他的意思。
“是啊,我们,”夜雪尘不由分说地拿过了她手上的竹拐杖,腾出一只手扶住了她纤弱的手臂,一边带着她往外走一边说道:“为了感谢姑娘的救命以及收留之恩,在下决定帮姑娘做些杂务,听闻姑娘开了一家酒铺子,若是不嫌弃,在下可以去帮忙。”
“不用了叶公子,”凤九倾微微挣扎着想要退开几步,奈何男女力气有别,夜雪尘的手掌仿佛是桎梏一般,任凭她怎么使力也不能挣脱半分,最后她索性让他扶着一道往外走,语气颇为无奈,“叶公子,我可以自己走。”
“这路上杂石多,你一个瞎子,如何能看得见。”夜雪尘说得半分没有顾忌,说话的同时为凤九倾踢去了她跟前的一块小石头。
闻言,凤九倾脸色白了白,不待她出言说些什么,夜雪尘便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半句,
“我好歹只是半个瞎子,还有一只眼睛能够看得见,姑娘就莫要跟我客气了。”许是夜雪尘的语气过于坦荡,倒是让凤九倾脸上一红,为自己方才生出觉得夜雪尘有意嘲笑她是个瞎子的念头感到一丝羞愧。
“叶公子,”凤九倾步子微微顿了顿,朱唇轻启,娓娓动听的声音淡若幽兰,“你究竟意欲何为?”
夜雪尘瞧着她一脸防备的模样,明明弱质纤纤如扶风弱柳,却心性坚韧浑身充满了扎人的刺一般,他不由得轻叹一声,低沉慵懒的声音缓缓说道:“在下不过是想要为姑娘做些事情,横竖也是养病,终日待在那屋子里,实在过于无趣。”
凤九倾凝眉片刻,终究还是抵不过夜雪尘的软磨硬泡,只好答应让他去酒铺子打打下手。山路并不算崎岖,夜雪尘顺着凤九倾指的路扶着她穿过了一道山涧,转眼便步入了一条长巷。越往巷子里头走,周遭的景物便越发眼熟,黑瓦白墙,一扇扇颜色陈旧的朱漆大门仿佛在这长巷子里面有些年月了,夜雪尘心头忽然突突跳了两下,待凤九倾在一处老宅子停下的时候,他更是抑制不住身子抖了一下,露在外面的半张脸脸色都变了。
“叶一,你怎么了?”似乎是察觉到了夜雪尘的异样,凤九倾仰着一张秀美的脸问他,虽然看不见,但是她双眸的方向还是朝他看去。
难怪他觉得在村子里头看见那两个破烂的酒缸觉得似曾相识,那一日他将墨若旖藏匿在一口大酒缸里的一处老宅子,可不就是凤九倾的铺子吗?夜雪尘有些头疼地用长指抚了抚额头,继而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情绪,故作漫不经心地应道:“无事,只是没想到你一个瞎眼姑娘可以走这么远来开酒铺子。”
许是听夜雪尘说多了瞎子二字,知晓他并没有恶意,凤九倾眉眼染上一丝笑意,看似明朗的笑容里却透着几分哀愁,“这是我爹留下的,我爹是个酿酒高手,奈何我连他的十分之一都学不会,可是这酒铺子是爹的心血,我便只得开着,苦练酿酒之术,希望来日可以继承爹的衣钵,以慰藉他的在天之灵。”
夜雪尘循着凤九倾的话抬起眼眸,一块沉香木制的牌匾挂在老宅门的门扉上,三个大字字迹遒劲有力——千里醉。
隔江千里醉,开坛十里香。酒巷深处有人家,醉梦一世忘前尘。
倒是个好名字,夜雪尘妖冶的深紫色眼眸勾起一丝慵懒的笑意,不动声色地望着身侧亭亭玉立的少女,她迎着风,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巷,黑瓦白墙之间,她秀美纤细的身影像是时光笔墨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桃腮带笑,细长的柳眉,素净的面容未施粉黛,却生生比下去了许多颜色娇娆艳丽的花朵,有什么在这一瞬之间抽芽生长,夜雪尘还未意识到,凤九倾却已经抬步推开了千里醉的朱漆大门。
门庭冷落,庭院一角有着两个极为醒目的印子,像是两个巨大的器皿摆放过的痕迹,夜雪尘一看那个角落就心虚起来,那日他匆匆寻回墨若旖的时候,一气之下便踢破了那两个大酒缸,如今他当真是追悔莫及。恰逢此时,一阵嘈杂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夹杂着几句骂骂咧咧的粗言秽语,夜雪尘循声转身,只见三两个中年男子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为首一个浓眉小眼,活像一个屠夫,紧跟其后的两个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又瘦又枯,矮的那个肥头大耳,三人一进门便嚷嚷叫唤起来,
“凤九倾,你欠我们的钱如何偿还?”
“你前些日子答应的酒水呢?我可是听闻你酿的千里醉前些日子酒缸破了洒了一地,咱们可是签了合约的,如今你交不出酒水要双倍赔偿,我们万凤楼可是等着这些酒水开业.......”
“还有你舅舅欠下的那些赌债,你与他断绝关系可以,但是钱你得先还上,如若不然,我就报官了......”
三把声音,一把比一把大,一声比一声咄咄逼人,夜雪尘下意识地站在了凤九倾跟前,想要为她挡住,身后的凤九倾却是不动声色地绕开了他,纤弱的身影立于三个大汉跟前,她一只手拄着竹拐杖,神色镇静地开口:“张屠夫,李掌柜,四钱哥,你们稍安勿躁,能否听我说几句话?”
凤九倾的声音娇柔却不失气势,三个大汉眼看着自己跟前站着这么一个娇弱眼又盲的姑娘,饶是有再大怒气也只得先压下去,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凤九倾的父亲凤长康帮过的人不计其数,在这酒巷子里面也算是有些威名,虽然如今人死了千里醉没落了,但是往日的情分还是得念一些。
“你说。”张屠夫压下一口恶气,皱着眉看着凤九倾,倒是想听听她究竟想怎么解决这些债务。
竹拐杖在地上轻轻敲了两下,凤九倾缓缓开口,“张屠夫,家父病重,为救家父欠下的这些钱我会偿还,只是我一个弱女子,一下子是拿不出这么多钱,还望您宽限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必然连本带利还给你,这是我这些时日攒下的一些银子,虽然不多,但是请你拿着,算是偿还一点利息。”说罢,凤九倾便将腰带挂着的钱袋子递过去给张屠夫。
张屠夫接了钱袋,挑开束口的带子抖擞着钱袋将里面的银子倒了出来,三两一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脸上的怒气压下去了一些,张屠夫收起银子,脸色仍旧没有很好看,他冷哼了一声,“若是早知你爹如此短命,当初你求着我我也不借你。”
得人钱财还要被反咬一口,凤九倾脸上神色依旧,继续朝第二个人开口道:“李掌柜,酒水的事情我非常抱歉,事出无妄,我也去衙门报过案,只是那个贼人还未抓到,我知道万凤楼开业在即,还希望您能多给我五日时间,我必然会酿出新酒亲自送过去,必不会耽误万凤楼开业大吉,李掌柜,还望您能行个便宜,倘若那一日我交不出酒水,我三倍赔偿,您看如何?”
清婉悠扬的声音透着几分低声下气之意,有那么一瞬间,夜雪尘想要上前去将她护在身后,只是看着凤九倾背脊挺直,一身傲骨不可侵犯,想来肯定不愿别人插手,他轻叹了一声,环手而立不发一言地看着。
那李掌柜是个生意人,捋着胡子考虑了片刻,又细细打量了一下面容秀美身段纤弱的凤九倾,笑得十分猥琐流气,“好,我就再给你五日时间,若是到时候交不出酒水,也赔不出银子,你便嫁给我,做我的三房小妾。”
娇艳欲滴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凤九倾垂着头,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活像是个逆来顺受的女子,李掌柜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和张屠夫一道离开了,如今剩下的便是聚义赌坊的四钱哥了。四钱哥本名赵立,是掌管聚义赌坊千户爷的手下,早年闯荡江湖得了个四钱的名号,后来便一直叫四钱哥,未待赵立说话,凤九倾便将竹拐杖立在二人之间,神色冷漠地道:“四钱哥,小女子想请问,聚义赌坊的债务是何人借的?”
“自然是你舅舅薛至宝,”赵立眉头一皱,“你莫不是想不认账吧?”
秀美的面容勾起一丝嘲弄的笑容,凤九倾语气不卑不亢,“薛至宝是薛至宝,凤九倾是凤九倾,四钱哥,这话早在我为薛至宝偿还第三次债务的时候便和你说过了,自那以后,我便与他断绝舅甥关系,当时有许多人都听见了,四钱哥,既然我与他毫无关系了,那么您手头上的这笔债务,如何能算到我的头上?我虽然是一介盲女,但是自知赌博乃万恶之渊,平生更是半步也未踏入过赌坊,如此,您的这笔债务,应当去找薛至宝讨要,不该来我这千里醉。”
字字珠玑,滴水不漏,夜雪尘眉眼染上一丝笑意,想不到这丫头倒是伶牙俐齿的,若是口舌能杀人,这丫头都能上阵杀敌了。
赵立是个粗人,不懂什么说话,只是一听见凤九倾说不愿意还钱,当下便怒了,一脚踢开她的竹拐杖,“好啊,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想还钱,今日我便把话撂在这儿,你若是不还钱,我便将你卖去寻欢楼,横竖你也有几分姿色,想来定然能卖个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