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俞二狗这样的人,出身在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里,从小受尽了贫苦,做梦都在想着升官发财,为了达到头戴乌纱和腰缠万贯的梦想,他为人、做事从来不择手段。邢志贤许诺给他一个保安队队长的职务,他就去干杀人甚至灭门的勾当;宋宪章一家对俞二狗有活命之恩,可是为了执行邢志贤的指令,对宋宪章决不手软;在宋彪面前为了活命,他又出卖邢志贤。这种人,让他割一颗人头去换一支香烟他都干,因为头是别人的,香烟才是他自己享用。
从当铺当了黄金,得了一百多块大洋,俞二狗飘飘然了,简直变了一个人一样。他把装银元的缠带缠在腰间,买了一身西装,一双皮鞋,一顶礼帽,一副平光的金边眼镜。首先用“西装革履”的标准把自己装备起来。对着镜子一照,他想,这不就是我长期以来做梦都在想的境界吗?梦寐以求的境界变成了现实,俞二狗彻底晕了。
他觉得老官镇这地方,土里巴气的。原先还有几家大烟馆,有了钱便可以到那里去吞云吐雾潇洒一番,在这大山里,大烟馆都是兼营妓院的,老板弄些烟土再招几名窑姐,烟客来了,窑姐为他们打火,两笔生意一起做。自从解放军到地,大烟馆都被取缔掉了,烟鬼们偷偷摸摸地弄点烟土来也只有躲到关山上的乱坟堆里才能过把瘾。俞二狗心想:我俞二爷如今是发了迹的人,再不是那种钻乱坟堆的蓬间小雀了,不能再跟他们混在一起,我应当到万里长空云翱翔。于是他离开了老官镇,来到了通江城。
通江城里现在也没有啥好玩的,烟馆妓院之类的场所一律被取缔掉了,家家插红旗,处处贴标语。扭秧歌,开大会,热火朝天。可是俞二狗就像癞蛤蟆赴蟠桃会一样,没有适合他的位置,他只好在街上瞎逛。
他在一家小旅馆里住下来,成天在街上东游西逛,遇着熟人就炫耀:“解放了,我翻身了。现在我有钱,来县城谋点事儿干干。”
小旅馆里的一位住客听了他的炫耀,还真跟他搭上讪了:“请问这位客官从哪里来?”
俞二狗心想你他妈听不出口音,答道:“在下是本地人呐,你听不出口音吗?”
那人答道:“哟,本地人如此阔绰,一定是当地绅梁啰。”
俞二狗一抱拳:“不敢,不敢,我哪会是什么绅梁?绅梁们现在的日子可不好过。我是贫农,沾解放军的福,翻身了。”
那位住客道:“既然有了钱,那就一定有志于干上一番事业,是不是?”
俞二狗道:“正是正是,人往高处走麻。”
那住客翘起大拇指说:“有识有志之士,这才算能人,看客官言谈举止,气度非凡,将来定占高枝。”
俞二狗一听,定占高枝?这不就是出人头地吗?他很感兴趣。连忙拱手道:“还望先生指点。”
那人说:“指点谈不上,给你一点小小的建议。”
俞二狗说:“我看你定是一位高人,佩服,佩服,那些玄妙的东西你就不用多说了,说了我也听不懂,你就说目下我该怎么做?那高枝在哪里?我怎么才能占上去?”
那人一看,这小子急着想发迹,好,他觉得有门。他自我介绍说:“在下姓聂,在川北陕南一带做点小买卖,混碗饭吃。”
俞二狗说:“聂老板客气了。我一看你就是高人。高人都是深藏不露。”
那人说:“高人不敢当,不过,只要有缘,凡经在下点化者,非富即贵。”
俞二狗觉得是自己时来运转了,一心要得到这位高人的指点。可是这位高人却不肯那么痛快地把玄机道破,跟他玩深沉。他说:“小兄弟,别那么急。这事可是吃不得急酒,咱俩初次见面,彼此尚且不甚了解,实在不便一语道破天机。如果小兄弟真有这缘分,我们借一步说话。怎么样?”说话间天色将晚,这旅馆里里外外已点上了灯笼。
俞二狗的胃口可是被这聂老板给调起来了,急不可待地要登上那条占高枝的捷径,便应承道:“行,你说到哪里?”
那人说:“此去不远的南街上有一家射鸿酒馆,想必小兄弟也光顾过吧?”
俞二狗说:“知道,知道,咱们现在就走。说好我请客。”
二人来到南街抬头望去,不远处的红色灯笼上写有“射鸿”二字。二人走了进去。
这旅馆在南街的临河一边,外面的门面只有一个间口,可是里面很宽大,被隔成了许多小间。柜台上的小二见有客人进来,大声吆喝道:“二位里边请。”然后又向里面喊了一嗓子:“二位大爷驾到,里面接客。”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从里面迎了出来:“二位请。”
俞二狗指着一同进来那人介绍道:“这位聂老板,聂大爷,好好伺候。”
那妇女一哈腰说:“聂大爷里面请。”
聂老板也介绍俞二狗道:“这位俞二爷,新近发迹的,往后不会少光顾的。”
那妇女又一哈腰说:“俞二爷请。”
那女人在前面带路,把两人让到最里边的一个雅间。临河的小窗外听得见河里的流水声,一盏洋灯挂在屋梁上,灯下的小方桌擦得一尘不染。
那女人招呼二位坐下后问道:“二位来点啥?”
聂老板随口点出:“半斤烧辣,一壶龙溪土烧,四个小碟。”
那女人出去后,很快就有小二送上酒菜,摆在小方桌上。招呼道:“二位慢用。”退出去了。
二人开始吃喝起来。那地道的烧辣肉和四小碟,都是这射鸿酒馆的招牌菜品,龙溪土烧也是通江老品牌了。二人吃得可口。喝得尽兴。
那聂老板不住地称赞,一会儿说菜好,一会儿说酒醇,一会夸通江地灵人杰,一会儿又说通南巴是藏龙卧虎之地。
可是,俞二狗不是想来听他瞎掰这些的,便举起酒杯来说:“聂先生,来来来,我们干了这一杯,谈正事。”
聂老板没等他话说完,一举杯早干了。把酒杯放到俞二狗面前让他倒酒,嘴里却是滔滔不绝地又说上了:“在前清时候,通江出了个李翰林,李仲峨,父子三进士。那是了不起哟。宋朝出了个三苏,清朝出了个三李。”他翘起大拇指在俞二狗眼前晃了几下,随手端起倒满的酒杯,咕嘟一口又干了。俞二狗把自己的一杯刚斟满,聂老板端过来一扬脖子又干了。俞二狗一看,这家伙醉了。心想正事还没有说,你瞎掰一通这又醉了。聂老板伸手去拿酒壶,看样子他是不想用杯子了,打算直接对着酒壶来个痛快。俞二狗连忙按住酒壶说:“呃,呃,聂老板,你不能再喝了。你给我的指点还没说呢。”
那聂老板醉眼惺松地说:“要说喝酒,那是不----用指点。倒---倒酒。喝,喝,喝。。。。。。”聂老板扒在桌面上睡着了,发出呼呼的酐声。
俞二狗怎么喊叫,那姓聂的一个劲的打呼噜,俞二狗只好结了账,背上这位滥醉如泥的聂老板,回到那家小旅馆。把那位聂老板送回屋安置睡下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坐下来想起今天下午的事,他越想越气。实指望这位高人指点迷津,结果却是指点没讨上,还贴上一顿酒菜钱。他想,这社会真险恶,弄不好这主儿是个骗子,专门骗吃骗喝,好嘛,就算老子是花钱买明白。交点学费,也没有什么,就算那些东西是喂了一条向我摆尾巴的狗。从今往后再也别理睬他就是了。
这高人指点没讨着,他从想入非非中回到了现实。他唉声叹气一番倒下睡了。
他入睡了,做梦了。梦见一位美女飘然而至。到他面前先施一礼,小嘴儿甜甜地说道:“俞二哥一向可好?”
俞二狗很吃惊:“这是戏台上的娘们嘛,怎么到我这儿来了?莫不是遇了神仙?他摸了摸腰里的缠带,依然鼓鼓囊囊的。他明白了,这神仙也是爱钱的。这小娘们是奔我的大洋来了。”于是他也学着戏台上那些公子的模样。向着那美女深施一礼说道:“小娘子何方神圣?深夜来到寒舍,学生这厢有礼了。”
那美女莲步向前,说道:“俞二哥不必见外,我就是那位聂老板的女儿,今年一十八岁,待字闺中。爹爹想为奴家找个婆家。怎奈总是高的不成低的不就,近日来,爹爹已然看中俞二哥,言谈举止,气度非凡。有意将奴家许配于你。于是在酒席之上庠装醉去,回得家来,他让奴家亲自来找二哥。假如二哥哥有意的话,我们这就成事了。”
俞二狗一听大吃一惊:“咋说的?这就成事了?”
那美女说:“如果二哥哥有意的话,这就成事了。”
俞二狗想,都到这一步了,还学那唱戏的装腔作势干嘛?要来我们就来点实际的吧。他向前一步,抱住那美女,往床上一按,就干起了实际的事。
这时他屁股上啪啪地挨了两巴掌。他醒了。一看那位胖得比脚盆还粗的旅店老板娘,手提洋灯站在床前,嘴里骂道:“你这浑小子,睡觉不老实,被子蹬到地下,弄脏了你给老娘洗呀?”原来是老板娘来查房来了。
俞二狗心里骂道:“你跟他妈肥猪一样,查你妈的什么房?搅了老子好梦。”
查房的老板娘走了,俞二狗拣起被子抖了抖,上床躺下了,可是他再也睡不着了。
他在想,梦就一定都是假的吗?自古以来那些关于解梦之类的故事,难道真的都是迷信吗?常言道梦兆梦兆,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兆头吗?他越想越觉得这其中定有玄妙。没准这姓聂的还真有个女儿,没准她就还真是一十八岁待字闺中,没准她还真的就是高的不成低的不就。他想到这儿,他兴奋起来:“哈哈,那聂老板就还真的评价过我是言谈举止,气度非凡。哈哈,哈哈。”他一直兴奋到大天亮,睡不着了。
俞二狗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聂老板房中去给聂老板请安。他想,这作女婿的对老丈人就得恭敬点。他一推门,虚掩着,他走进去一看,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没有了。他跑去问那胖老板娘:“聂老板他人呢?”
胖老板娘说:“人家天刚麻麻亮就退房走了,现在都走出去几十里地啦。”
俞二狗心中明白,这是上当了,这姓聂的骗吃骗喝完了就早早溜了。
他回到自己房中,坐在床边生闷气,什么占高枝,什么美女,全是他妈的见鬼的事。他正感到万念俱灰的时候,他发现枕头旁边有张纸条儿。拿过来一看,上面用烟头烫出的一行字:沙坝前,洪口后,地名吕家桥,如有缘到那里再见面。
俞二狗见此字条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心里揣摸着,他要是骗子,他不会留字条,不会留地址约再见面。既然留下地址约风面,他家说不定就是有个女儿,要招我为东床。他决定赴约。
他算清了房钱,退了房间。吃了些早点,就上路了。直奔沙坝子而去。
到了沙坝子,他一打听,还真有吕家桥这么个地名,就在沙坝子和洪口之间。
俞二狗一听喜不自胜,出了沙坝子。一路打听吕家桥。走出约莫二十来里地,他向路边一位放牛的老人打听:“老人家,你知道吕家桥还有多远?”
那老人说:“这里就是吕家桥。”
俞二狗忙问:“这里有一位姓聂的高人你知道吗?”
那老人说:“哦,你问的是聂仙灵吧?知道,知道。这方圆几十里没有不知道聂仙灵的。你是来许愿的还是来还愿的?”
俞二狗说:“我是来许愿的。”
那老人问:“你是求官,求财,还是求女人?”
俞二狗一听,心中暗自庆幸:幸亏我来了,这里还真有这样一位神人。
那老人见他迟疑不语便道:“我看你年纪轻轻,想必是来求女人的,别不好意思说,到了仙灵那儿,你都得说真话。”那老人把牛拴在一棵树上说:“走,我带你去见仙灵。”
俞二狗说:“谢谢老伯,请您前面走。”
那老人说:“就这样去还不行,还须备齐香烛,浸酒,刀头之类才能去。”
俞二狗问:“这些东西哪里去备办?”
老人说:“有有有,因为这仙灵显灵,方圆几十里来此求事的甚多,村里就有人专营这些东西。”说话间来到一家村店,把东西都是买齐全了,老人就带着俞二狗向村后的青山走去。
走了一阵,俞二狗发现离村子越来越狱远,道路越来越荒凉。
俞二狗问:“怎么,这聂仙灵不在村里住?”
老人说:“呃,聂仙灵他怎么能住在村里呢?住在村里还能算是仙灵吗?”
俞二狗不住点头说;“那是,那是。”
老人向俞二狗嘱咐说:“小伙子,到那儿,心要诚,叩拜的时候,要专心专意,不能胡思乱想。要说真话,不能口是心非。一柱香必诚其意,三叩首在正其心。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你是求官,求财还是求女人?”
俞二狗迟疑了一下问:“要是三样都是求可以吗?”
那老人说:“那是可以的。不过你得懂规矩,每求一事,要对仙灵做二十四拜,你要三事都求的话,就要对仙灵行七十二拜礼,少一拜不行,多一拜也不行。如果拜错了,你求的事也就泡汤了。这一点你可一定要注意,别拜错了。”
俞二狗央求老人说:“那就麻烦老伯,一会儿我拜的时候,您在旁边帮我记一下数,够数了你就及时告诉我一声。免得我拜错。”
那老人说:“那可不行,你拜仙灵的时候,旁边不能有任何人,有了旁人就不灵。我把你送到那里就必须离开。你来看,前面不远处,有个石碑,上面刻着聂仙之陵四个大字,那就是聂仙灵,你自已去吧,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告辞。”老人转身就往回走。
俞二狗连忙拉住老人说:“老伯等等。我要找的那位聂老板他是一个人,这个聂仙灵,他怎么是一座坟呢?老伯,没有搞错吧?”
老人说:“如果你是来求官、求财、求女人的,那就是拜这座坟,没有哪个人能给你官、给你财、给你女人。”说罢那老人转身又要走。
俞二狗死死拉住老人央求:“老伯,你得给我说清楚,我此时有些糊涂。我遇见的那个姓聂的,他确实是个活人。”
老人说:“有时仙灵也显灵,他变成一个活人去点化你也是有可能的。”
俞二狗问:“这仙灵他有什么来头,他咋这么能?”
老人说:“这聂仙灵在生之时,是位唱戏的,唱到我们吕家桥,就死在这儿了。因为他一生中不但演过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也演过天上的玉皇,海里的龙王,十殿的阎罗,西天的佛祖,南海的观音,《借东风》里,他演过风神,《活捉王魁》里,他演过火神。《西游记》里,他演过太上老君,《封神榜》里,他演过托塔天王。你说他这身份显赫不显赫?所以死了到阴曹地府,阎王不敢收他,他就只好留在人间为人求官、求财、求福、求寿、求女人。”
俞二狗听了点点头:“原来他是这么个来头。”
那老人一拱手:“小哥,你去吧,我得走了。”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俞二狗只好自己往前走,他看前面阴森森的,心中有些害怕。他给自己壮胆。心想:怕啥?他还吃我一顿酒菜哩,他还让他的女儿来找我哩,难怪他女儿说话跟唱戏的一样。
俞二狗壮着胆子来到了石碑前,摆上刀头、浸酒,点上香烛纸钱,那纸钱烧出的火苗忽闪忽闪的,石碑若明若暗,仿佛幽灵般地。只身一人在这荒郊野外,面对着一座孤坟,俞二狗汗毛倒竖,总觉得那坟堆后面的灌木藤萝中有一双双怪怪的眼睛在盯着他。
他开始下拜了,他深怕计错了数,他边拜边闭上眼睛数数,一拜,二拜,三拜,四拜。。。。。。当他数到四十多拜的时候 ,全身已是大汗淋漓。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汗珠,继续拜着、闭上眼睛数着。四十九拜,五十拜,五十一拜。。。。。。
拜到六十多拜时,他的感觉很奇妙,仿佛身旁站了许多人。
当七十二拜终于数完时,他站起身来,睁开眼睛,发现身旁确实站了几个人,个个是红须绿发,青面獠牙,全都向着他露出狰狞面目。他被吓得晕倒过去了。
俞二狗苏醒过来时,一轮明月挂在天上,他发现自己被绑在两根青杠树条上,两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抬着他。俞二狗拼命地喊叫:“救命呀!救命啦!救。。。。。。”
他这么一叫,抬他的鬼们就把他放到地上。把他解开让他自己走。他死活坠着不走,嘴里不住地嚷嚷:“我不去,我要回家。我不跟你们去,我要回家。”
一个鬼说:“我们这就是送你回家。你别闹了,你再嚷嚷,我们不送你回家了。”
俞二狗说:“你们是鬼,我家也不是这条路,你们骗我,你们是要把我送去阎王殿,我不去。我要回家。”
那鬼说:“我们不是鬼,我们是人。弟兄们来,我们洗了脸让他看看。”几个人在路边的水田里洗去了脸上的化妆油彩,四个彪形大汉确实是人。
俞二狗问:“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要把我押送到哪里去?”
一个大汉回答:“你不是要升官发财吗?我们这就是要把你送到升官发财的地方去。”
俞二狗问:“那聂老板呢?你们是他的人?他到哪里去了?”
大汉答道:“聂老板继续去找想升官发财的人去了。他的任务就是找到你这样的人,通知我们,我们的任务就是把你从这里接走。”
俞二狗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呀?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大汉说:“我们是专门帮人升官发财的,我们别的什么都不干。”
俞二狗什么也问不出来,就耍赖。他往地上一坐说:“我看你们也不是好人,我不走了,把银元还给我,我要回家。”
一个大汉走到俞二狗面前说:“哦,你是不想走了,对不对?”
俞二狗说:“对,不想走了,咋的?”
大汉说:“你是想回家,对不对?”
俞二狗说:“对,我要回家,咋的?”
大汉问“你是叫我们把银元还给你,对不对?”
俞二狗说:“就是,我不走了,我要回家,把我的银元还给我。”
那个大汉说:“好哇。有种。你再说一遍。”
俞二狗想,老子也是在县保安队混过的,怕你不成,便连说了几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话音未落,被那大汉锁喉抓住衣领,提溜了起来:“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俞二狗没有被吓唬住,又连说了几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那大汉当胸一拳,只听得咚的一声,俞二狗耳朵里嗡嗡响起来。两眼直冒金花,站立不稳。大汉一松手,他摊在了地上,鲜血从鼻孔和嘴角流了出来。四个大汉再次把他用青杠树条了绑了抬上走。
约莫半夜时分,他们来到一座石板桥上,他们把俞二狗放在桥板上,就到桥下去洗脸、喝水去了。晚风一吹,俞二狗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一看,这是一座石板桥,桥下的流水汹涌澎湃,桥边石面上刻着两行字:宛尔飞虹从上落,居然砥柱作中流。俞二狗见过这座桥和这对联,他在县保安队为邢志贤抓人的时候,曾路经此地,这里是在麻石和土门之间。他想,再往前走,过了土门就是邢志贤他们盘踞的芝包地面了。要是被邢志贤拿着,我俞二狗就是一命休矣。
俞二狗猜对了,这几个人正是要把他往芝包押送。
原来那位聂老板是邢志贤他们的联络员,在各地网络死党,一但有鱼上钩,就以留字条的方式约到一个偏远地点,然后让等在那里的人把他押送到芝包,再由专门人员为他洗脑,培训成死心塌地与人民、与政府为敌的死硬分子后就编入他们的队伍。这俞二狗恰恰碰上了这样的倒霉事。
俞二狗想试探一下真假,便大声吆喝:“放开我,我要见邢司令。”
几个大汉听他醒了,跑到桥面上问:“你认识邢司令?”
俞二狗说:“你们是不是邢司令的人?”
几个大汉说:“正是,我们就是司令部的人。”
俞二狗骂道:“混蛋,我曾经是邢司令的心腹,这次本来就是来投奔邢司令的。没想遇到你们这群混蛋。快给老子松绑。”
这几个大汉一听,哟,这位曾经是邢司令的心腹,这回来投奔邢司令,那官一定不小。司令部又添了一位大爷,得罪了他那还了得呀?连忙给他松了绑。不住地道歉:“对不住了,这位大爷,小的们也是执行公务,还请大爷不跟小的们一般见识。”
俞二狗说道:“好了,好了,不知者不为过,你们也是为了反共大业嘛。”
几个大汉连忙跪下,拿头便拜。说道:“大人有大量,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呐。”
俞二狗心中暗想,这里离芝包不过三十来里地了,再不能往前走了,要想办法逃。他对几个汉子说:“你们也是司令部的,今后我们就要一起共事了。还望几位多多关照。”
这几位受宠若惊,连忙拜倒说:“岂敢岂敢,今后还望大爷您多多提携。敢问大爷尊姓?”
俞二狗说:“起来起来,别那么客气。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爷我姓王名旺。叫我王大爷就行。今天晚上大爷我请客,我们到麻石镇上去,先请你们喝一通,不醉不罢休,哪个装孙子就是龟儿子。喝完了我们再去逛窑子,你们一人一个。呃,银元呢?”
一个大汉连忙从腰间解下缠带还给俞二狗:“爷,这是您的银元,小的都给您保管好的哩。”
俞二狗把银元往腰间缠的时候,感到胸膛里一阵疼痛,那一拳挨得不轻。他忍着疼痛把缠带缠到腰间,然后派头十足地吩咐:“来呀,背上爷走。上麻石,今天晚上到麻石去玩个痛快。到了芝包条那里条件就艰苦了,想玩也没得玩了。”
几个大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住了。
俞二狗说:“走哇,愣着干啥?”
一个大汉说:“大爷,麻石那里是共管区,到那里是很危险的,我们不能拿脑袋开玩笑。”
俞二狗说:“你怕求个啥呢?我们脑门子上又没有刻字。”
那大汉说:“这是纪律,你既然是邢司令的老部下,你应该知道邢司令的为人。不管是谁,违犯了纪律他是决不姑宽的,我们还是继续往芝包方向走吧。出发。”
俞二狗一看傻眼了,他本想把这几家伙诳到麻石去交给乡政府,可是这几个不吃他这一套。那就只有设法逃走了。他说:“既然有纪律,那也好,我们不到麻石。那里太危险,可是这肚子饿了,我们找个人家户弄顿饭吃总可以吧。”
那大汉说:“也不行,我们只能走没有人烟的荒路小径,这里离芝包只有三十多里路,我们只能坚持到芝包才有饭吃。”
俞二狗报怨道:“连吃口饭都不行吗?”
那大汉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这是纪律。”
为了拖延时间,俞二狗说:“哎哟,我的胸部疼痛得很,不能走路了。哎哟。”
那大汉命令:“你们三个人轮番背着他走,快,背上走。决不能停下来。”
一个大汉背上俞二狗就走,而且走得很快。俞二狗体重只有八十多斤,这些壮汉子背上他,在山路上快步如飞,行进速度不受影响。
俞二狗心里着急了,按照这样的速度,用不了两个小时,就到了芝包了。他一会儿要尿尿,一会儿要巴屎,但都没有瞅着脱逃的机会。他越是过场多,四个大汉越是盯得紧。一个大汉把俞二狗装银元的缠带解下缠到了他自己腰间 ,这明显是已发现了他脱逃的动机了。俞二狗想:总不能就这样由着人家送到阎王殿。
眼看离芝包越来越近,他想只有豁出命来一拼了。他见前面一段路在悬崖边上,悬崖下是深不见底的一条深涧。他在背上喊着:“哎呀,不行,我要解手。”
那大汉把他放下来,他蹲到悬崖边,假装解裤子,一眨眼间,他纵身飞下了悬崖,扑通一声坠入水中。一个汉子掏出手枪,朝着那泛起的水花连开了数枪,水面上泛出了一片红色,然后水面渐渐平静下来。
听见枪声,对面山上的村农会干部带着武装队,循声赶来,在河边救起了俞二狗,他已身受重伤。
当地的村农会组织担架队把俞二狗抬到麻镇医院抢救。他共中了两枪,一枪在屁股上,打碎了髋骨,一枪在胸腔,子弹擦伤了肺。
麻石镇通知了俞二狗的家里,他母亲杨腊梅赶到了麻石医院。乡人民政府给他垫付了医药费,杨腊梅见乡长也磕头,见医生也磕头。不管俞二狗的做法有多恶劣,母亲对儿子的痛惜永远是那么不折为扣的。俞二狗从到了县保安队至今没有回过那个穷家,也从来没有给家里留过一分钱。病床上的父亲,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们以及这位压力山大,历尽艰辛的母亲都眼巴巴地盼望他回家,听说他在俞哲夫那里发了一笔财,一家人都在盼望他给家里留点钱糊口,可是他却一文不给,说要带去干大事。如今,大事没干成,弄得财尽命危。
杨腊梅坐在俞二狗的病床前流泪。这时俞二狗开口了:“娘,娘,娘-----”
杨腊梅一看俞二狗醒了,心里高兴。连忙给他掖好被子,说:“娘在哩,你好好养伤,好些了娘就带你回家。”
俞二狗的眼泪涌出了眼眶,他混社会几年来,淡忘了这个家,也淡忘了这位母亲,他此时此刻才知道,家才是他真正的归宿,母亲才是他最亲的亲人。不管他做得对与错,只有这个家永远不嫌弃他,不管他成功与失败,母亲永远是那么亲切地关心着他。他由衷地说了一声:“娘,我错了。”
杨腊梅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儿子主动向她说‘我错了’。连忙安慰他说:“错了也罢,对了也罢,现在不去想它。你好好养伤,伤养好了,就跟娘回家。往后再也不出来混事了。跟娘一起种好那几亩山地,收成好些,让弟弟妹妹们少挨饿。共产党来了,听说还要给我们分点地,往后的日子会好过些了。”
俞二狗说:“娘,我可能不行了,我的伤太重,就是好了也不能帮你种地了。我真后悔呀。这些年没有照顾你们,没有尽一点作儿子的孝道。娘,请你和父亲都原谅我。”
杨腊梅泪如雨下:“儿子,我们不怪你呀。当初不是俞保长那挨千刀的把你抓了壮丁,你怎么会离开家呢?只要你伤好了,不能干活不要紧,娘和弟弟妹妹们养活你。”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俞二狗伤势很重,说话很吃力,可是,他总想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把肺腑之言说给这位母亲,把他那仅存的一点点未泯的良心留在这个世界上。
他说:“娘,其实,我一直都在努力,总想混出点颜色来,把这个家恢复到爷爷以前的样子。在这个社会上没有钱,没有势力,只能像父亲那样,被人打断脊梁,永远也直不起腰来。可是世事太艰难了。我已经用尽了一切手段,说来惭愧,做了许多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事,结果还是落得如此下场。在这个世界上,一个穷小子要想干出一番事业来,出人头地,谈何容易哟。”
杨腊梅不住地安慰儿子:“娘不怪你,虽然有时候想起来也恨过你,但是无论你咋地,都是娘的连心肉。娘永远不会怪罪你。只要你伤好了娘就带你回家。”
俞二狗感到一阵胸痛,剧烈地咳嗽之后,呕吐出一滩带血的浓痰。杨腊梅连忙拿起扫把和簸箕来收拾地上的秽物,心中袭过一缕不祥的预感。
俞二儿吃力地说:“娘,我可能回不了家了。儿子的命只有这个数了。当初若不是宋宪章帮忙,把我留在县保安队的话,上了前线我早就当了炮灰了。娘,以后,遇见宋家人,就说我俞二狗,到死都没有忘掉他们的恩德,那有些事,是身不由已,还望他们原谅了。原谅---原谅---”
俞二狗一股血痰涌上来,吐在枕头和床单上,两眼圆睁盯着天花板,不动了。
杨腊梅大声呼叫医生。医生赶来,把听诊器放在他胸脯上听了听说:“送太平间吧。”
杨腊梅呼天呛地给医生磕头,要求救救她的儿子。
医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快料理后事吧。”
有人认为,像俞二狗这样凶死他乡的人,不宜运回家乡,建议就在麻石后面的钥匙坡下找块地把他埋了。但是杨腊梅坚持要让儿子魂归故里。又是一番磕头作揖,麻石乡政府出面安排了几个劳力,把俞二狗的尸体抬回了老官镇,让这具一心要站高枝却最终没有站上高枝的亡魂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卧虎寨下,在这里享受到他的故里和他母亲赐与他的一席之地。
俞二狗的尸体运回来了,可是衣衾棺木一样都是没有,杨腊梅作难了。以往有困难就找宋家大院,现在宋家的五大财产也交公了,也拿不不出来。找俞保长吧,俞二狗刚才从人家那里索要了一大笔钱,现在怎么向人家开这个口?想来想去,只有去找宋长亭了。在米仓山地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富裕人家在荒年要舍粥,瘟疫年间要舍药,有死了人无力安葬的要舍衣衾棺木。
杨腊梅去找宋长亭,宋长亭二话没说,备办了衣衾棺木送到俞二狗家,还办了丧席,请了十几桌,亲戚邻里都来了,礼篰上收了几十块钱,宋长亭也舍给了杨腊梅家让她们拿去过生活。还请了几个端公给俞二狗开了路。开路就是做法事,据说要开了路亡魂才能去投胎。总之,按照当地的习俗,宋长亭把这场丧事办得可圈可点。这在当地传为佳话,都觉得自从解放军到地,宋长亭两口子变了,变得很有人味了。
宋长亭在俞二狗的丧礼上发表了一个简单的告白。他说:“我宋长亭也是苦出身,给人放过牛羊,给人扛过长工。可是,我富了以后并没有帮助过我的那些穷哥们。只顾自己过好日子,而今想起来真叫人脸红。其实,我那些钱是捡来的。”
大家一阵骚动,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是有:
“不是说是他大舅哥当团长寄回来的钱吗?”
“到哪里去捡那么多钱啦?”
“我早就料到他这钱来得不干净。”
“这话不可信,在这大山深处,又不是上海的十里洋场,有谁能一次丢那么多钱?简直是天方夜谭。”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是有,嗑爪子还嗑出个臭虫哩。”
宋长亭一看这局面简直要翻江倒海,草草结束了他的告白:“乡亲们,我后悔呀,后悔当初没有把捡到的钱交公啊。那是财迷了心窍,为那点钱,这些年来,它没有少折腾我。自从捡到它那一天起,我就没有轻松过一天,为守住这点钱操碎了心,受尽了折磨。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守财奴’了。钱再多还不就是日进三餐夜眠八尺吗?现在我说出真相了,看解放军咋处理我。我接受,乡亲们,在划成份的时候,大家美言一句,千万别把我划成地主。拜托了乡亲们。”
宋长亭的万贯家财是捡来的,这消息爆炸式地传开了,工作队立刻界入调查。翻阅了一九四六年秋天老官镇的那起土匪麻龙神制造的杀人案。当时几十个牛贩子的钱集中让一个牛牙子带着走小路以防土匪拦路抢劫,结果是狡诈的麻龙神棋高一着,从小路截住了牛牙子,牛牙子见势不对,急中生智把钱藏在荒野。麻龙神抓住牛牙子,逼他交出钱来,牛牙子舍命不舍钱,被麻龙神残酷地杀害了。宋长亭夫妇砍柴下山,一只狼把藏钱的包袱衔到他们面前,他夫妇俩得了这笔横财。
事实清楚后,人民政府以不当得罪判处宋长亭有期徒刑二年,没收非法报得。池素娥以同案协同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