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两人没什么可以聊的话题了,马军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便对程逍欢说:“你先盯着,我先眯愣一会儿,一会儿我再换你。”
“嗯,你睡吧!我能盯住。”
“像刚才那样,十五分钟搥一次就行。”
“嗯,知道了。”
马军叮嘱完便仰卧在长椅的靠背上睡着了。程逍欢没有丝毫困倦,仍然处在第一天上班的亢奋状态,总怕料仓口堵,目不转睛地盯着传送带上不断落进料仓里面的料。半个小时后,思想随着机械化的动作开始飘远,他回想马军的话,寻找着未来的方向……
临时工在这个工厂有什么发展呢?当配料员?
就算当上,又能怎样?最多像汤继淘一样,身在其中,却还在寻找脱离X钢的其它出路。
像马军说得那样,让父亲托关系,花点钱转正呢?
转正又能怎样?开个翻斗子或当电、钳工,像父亲一样,一步步熬到总部的科室?
现在大专毕业生都得靠边站,你只有中专学历,而且还是混下来的,什么证书都没有,连个会计都当不了,能去上科室吗?
你跟你父亲不一样,你父亲那个年代大学生不多,高中学历就算是人中佼佼者了。况且你父亲认学,从不甘于人下,他的梦想就是依靠自己多年所学,在X钢实现自我价值,你和你父亲能走同一条路吗?
不走同一条路你就算转正,一辈子也只是个工人,最多像电、钳工一样,干点清闲的活儿,庸庸碌碌地混着索然无味的日子……
不管以后怎样,目前来看,这个工作挺好,最起码能在岗位上看小说,能按照自己原本构想的路走,比跟母亲卖肉强得多。
现在什么阶层都无所谓,苏秦、张仪没成事的时候,谁又能瞧得起他?十年之后,我花开后百花杀!
胡思乱想和自问自答间,程逍欢抬头望向了远方,无意间看到传送带中间那个分料器下面的料仓周围已经堆满了料,分料器仍然把传送带上的料分流到料仓以外,将半米高的料仓埋没,形成了一个黑色的“大土堆”。
“哎!哎!马军!”程逍欢不知道怎么回事,马上叫醒了身边的马军。
“咋了?”马军睁开了布满血丝的双眼,愣愣地问。
“你看那个料仓的料咋冒出来了呢?”程逍欢指着那个料仓问。
“哎卧艹!堵了呗!看住这个料口,千万别让这个料口堵!”
马军边喊边心急火燎地冲了过去,紧忙把那个分料器翻转过来,转身朝楼下气急败坏地大喊:“志成!快按二号振动器!”
之后马军又拿起地上另一个钢钎,往那个料仓口里搥了半天,才把料仓里面的料槌了下去,然后把分料器重新翻转的原位,又走到最东边那个料仓处向里面看看了,转过身,趴在栏杆上,玩笑般地对楼下又喊了一句:“阙志成!我X你媳妇!睡着了?都快冒楼下去了!”接着又笑呵呵地走回原位,掏出了一根秋泉烟递给程逍欢。
“抽这个吧!”程逍欢马上掏出了火塔山,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嗫嚅地说。
“行,抽你的。”马军接过了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口,脸颊上不断流淌的汗水掺合着一脸的黑色粉尘延着脖子,流进衣领里。
“我光盯着这个料口了,没想到那个料口也会堵。”程逍欢一脸羞愧地解释。
“没事儿!怪我,没告诉你也得看看那两个料口。一般白班、四点班都没事儿,志成在下面看到就会帮着振,轻易不会堵,但零班另外两个人都找地方睡觉去了,成志一个人在楼下看着,迷迷糊糊的,堵了也不知道。”
“没啥大事吧?”程逍欢忧心忡忡地问。
“没啥事儿!就是多挨点累呗!冒出的料得清理干净,重点是别让这个料口堵了就行,这个料口一堵只能停车,段长就该上来跟咱俩吼了。”马军指着面前的料仓说。
“那我去把冒出的料清一下吧!”程逍欢说着要站起来,去拿地上的板锹。
“哎呀!赶趟!你着啥急呀!抽完这根烟我去!”马军一把拽住程逍欢说。
程逍欢快速地把那根红塔山抽完,抢在马军前面拿起了那把大板锹,走到那个料仓前,开始清理冒出在外边的料。
清了十几锹后,马军走过来,笑着说:“你以前没用过大板锹吧?”
“用过啊!往我家煤仓子里装过煤。”
“那才用几次啊?一两吨煤还算干活吗?外边那些翻斗车,一翻斗的料就是一吨。咱二楼平台上漏得少,一个班最多也就一两翻斗,要是让你去放料,你这样用锹能把你累死。”
“放料一个班得漏几翻斗车啊?”
“十多翻斗吧!”
“也就是十多吨呗?”
“不是让你慢慢干,十分钟内就必须清完一吨,不然堆在地上的料太多,翻斗车开不进来,段长就会跟你嗷嗷喊。”
“哦。”
“但放料也比后屋轻巧得多。”
“后屋一个班一个人得清多少吨啊?”
“算呗!按一个班二百吨算,他就就十几个人。后屋的料都是用四轮子运里来的(四轮子:指老式拖拉机,后面拉着一个四个轮子的车斗),得把四轮车斗里的料卸进料斗里,一个人得卸将近二十多吨吧!”
“那放料和后屋比咱得多挣不少吧?”
“一个月也就比咱多挣一百多!咱俩一个班多牛X啊!坐在这儿,吹吹牛X就把钱挣到手了,放料和后屋得一刻不停地干一个班,多挣那两钱算多吗?”
“那太少了。”
“现在知道家里有门子和没门子的差别了吧?”
“嗯,差别太大了!”
“来,把锹给我,我教你咋用板锹!”
马军接过程逍欢手里的板锹,开始挥舞起来。同样一把板锹,到了马军手里就像一下子有了灵魂一样,像沙和尚手中那把铁铲一样上下翻飞。
“戳(chuo,发第一声的音。)的时候得用腰劲,锹头得贴着地面往里戳。往传送带上装的时候得靠惯性,不能光靠臂力往上端。”
“明白了,我来吧!”
“你回去看住那个料口吧!这点活我干!”马军说着继续埋头苦干。
不到十分钟,马军便把料仓周围的料清理干净,回到坐长椅上坐下,笑呵呵地对程逍欢说:“我看着,你睡一会儿吧!现在不到五点,等六点半以后,我再叫你。”
“我不困,你接着睡吧!”
“那你上外边溜达溜达吧!你不是想知道劳改犯干啥活吗?出去看看吧!”
“嗯,行。”
“靠边走,看着点车,别让翻斗车撞到!”马军特别叮嘱一句。
“知道了。”
程逍欢应了一声,美滋滋地下了楼。走到楼下球盘平台下边,特别看了一眼平台上的阙志成。他正耷拉着脑袋,蜷曲着身体坐在平台上一把钢筋焊的椅子上,脑袋时而抬起了一下,又慢慢耷拉下去。
离开了球盘平台对面那扇大门,程逍欢来到了扒炉现场。天色已经蒙蒙亮,灯光在曙光下暗淡下来。一个个光着头,穿着灰色囚服的劳改犯,正推着一台台两个轮子的小车,一车接一车地把小车里的料块往破碎机料口里面倒。
接班时看到的被铲车堆起的几个大料堆已所剩无几了,料堆旁有十几个劳改犯在往小车里装料块。他们几乎没有停顿的时间,空车推回来后,便把小车立在料堆旁,刚刚推车的人也跟着装车。有的料块大得像一头大象,需要用大锤先砸出裂缝,再用一根两米长的撬棍分解,然后用大锤砸成能放进小推着里的小块,每个人手上都戴着厚厚的棉手套,一块块地把这些分解后的碎块搬到小推车上。
有的劳改犯在用大号的板锹往小推车里装那些没燃尽的返矿,每装一锹返矿都会扬起大量的灰尘,灰尘被风吹得铺天盖地,他们的头上、脸上,以及敞着怀漏出胸肌的胸口,全是灰尘与汗水混合成的黑泥,看不到一点肉色。
正如汤继淘说得那样,带口罩干活儿喘不上来气,尽管他们明知道大量的灰尘会随着高强度的劳动而加速的呼吸吸入肺里,但没有一个带口罩的,仿佛像机器人一样百毒不侵。
程逍欢过去以为秦朝时修长城的活儿算是最艰苦的,但看到这种场面便不觉得了。同样是一刻不停的劳作,但修长城至少没这么大的灰尘吧?
(作者在此感言:那时的人可能对健康认识不够,不懂得什么叫“尘肺病”,不知道大量的灰尘沉积到肺中会造成什么后果。是的,不管什么活总要有人干,但可以不可以在干这种活儿时,抽出几个人专门往灰尘上浇水呢?可不可以多加一些人,放慢工作节奏呢?)
程逍欢站在原地看了半小时,恰逢劳改犯开饭,几名劳改犯从远处培烧的火堆处,抬过来几个铁皮制的大水桶。几个水桶里分别装满了碗、筷、馒头、菜汤,但馒头不是白色的,表面上看是发黑的黄色,掰开两瓣后,掉下来很多面渣。
程逍欢不知道这样的馒头是用什么面粉做的,但可以想像,肯定不如白面馒头好吃。他又凑近一点看了看一个水桶里的菜,里面是白菜,清汤清水,没有土豆,更没有肉。吃饭的时间只有不到二十分钟,劳改犯们又各自拿起撬棍、大锤、板锹、推车操练起来。
这辈子可别犯罪!每天干这么重的活儿,就给吃这破玩意儿,一分钱挣不到,还天天像个牲口一样被关起来,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
程逍欢的脸紧绷着,庆幸自己学生时代没中冲动得太出格。如果当时一步走错,很可能就会和这些人成为同甘共苦的狱友了。
一个多小时后,程逍欢走回了车间的大门口,看到球盘前的平台上,依然只有阙志成一个人在半睡半醒地坐着,心里的对话油然而生:另外两个人从接班开始就找地方睡觉,让阙志成一个人看岗,六点多还不回来,这不是欺负人吗?社会上难道处处都是这样不公平的事儿吗?这个工厂难道跟学校一样,也要用拳头和脾气捍卫自己的尊严和地位吗?
内心的问答不能对外人说,程逍欢脚步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找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与马军闲聊到早晨七点后,马军便让程逍欢自己看着料口,他拿起板锹开始清传送带下边散落在地上的料,半个小时后便把地上的料都清完了,又用扫帚扫了一遍。
快下班的时候,有一个中年男子从梯子口走到二楼的平台上,四处看了一圈,沉着脸走到马军面前说:“墙根底下掉了点儿料。”
“可能是刚掉的吧!我一会儿一走一过的时候清一下。”
“嗯。”
那人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他是官啊?”程逍欢看着那人下楼的背影问马军。
“不是啥官,就是下个班跟咱俩干一样活儿的。他外号叫赖牙子!天天接班斤斤计较的,事儿老多了!卫生差一点都不行,我都习惯了!但一般人可惹不起他,连厂长、段长都怕他!逢年过节的时候,正式工发福利,本来没咱临时工的份,但厂长特许给他发一份,大米、白面、豆油,哪样都不能差!”
“他有啥背景吗?”
“没啥背景,跟咱一样,都是临时工。”
“那厂长为啥那么怕他呢?”
“他手里攥着厂长、段长的小辫子,所以谁都不敢得罪他。”
“啥小辫子啊?”
“他每当端午节、中秋节、元旦、春节的前几天,都会去厂长、段长家门口,躲在一个没人能看见他的地方蹲点儿,一连蹲好几天,看到谁在此期间去过厂长、段长家,手里拎着啥东西,几点几分去的,都会用一个小本记下来,之后再去厂长、段长家,拿出那个小本给他们看。想干好活儿、保住自己的位置的,哪有不送礼的?当官的哪有不收礼的?厂长、段长都怕他往上捅,所以他提啥要求都好使。”
“他也真有这股劲儿啊!”
“全厂都出名!谁都不敢得罪他!”
“哦。”
一个班就这样轻松地过去了。下班后,程逍欢回到休息室,坐在办公桌前的王段长笑着问他:“早晨碰到了张厂长,你爸是总调啊?”
“是啊!”程逍欢伴着官二代的优越感回答。
“哦。”
王段长再次笑了笑,点了一下头。可当程逍欢光着上身,穿着衬裤转身去洗澡,马上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有个人问王段长:“总调是管啥的啊?”
程逍欢放慢了脚步,在门口的转变处站住了,随后听见王段长说:“不算啥官吧!没啥权利,就是总厂一个科室的科员。”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一样,浇灭了程逍欢刚刚升温的那种以父为荣的自豪感。他迟缓地移动脚步,心里重复着王段长的话。
“寻思啥呢?不赶紧走?一会儿劳改犯就来洗澡了!他们一来硬往上挤,咱就洗不成了!”随后跑出门口的马军一边往澡堂子方向跑,一边扭过头向程逍欢叮嘱一句。
“等你呢呗!”
程逍欢追上了马军,同时也把那句话抛到了心门之外,直到几天后,他发现自己的工作并不像前几天那样轻松,而自己原本构想的路又一点点被堵死后,才又回想起王段长在他背后对别人说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