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十分钟中后,程逍欢低头看了看料仓口,里面的料粉已经堆积在料仓内壁很高了,由小“土包”变成了半米高的“山崖”,料仓口已经堵住了一半,随即问:“该往下搥了吧?”
马军往里看了一眼,笑着说:“再等五分钟再搥都赶趟,但你刚来,不会搥,容易堵,保险点这时就该往下搥了。”
“哦。”
程逍欢刚要拿起钢钎往下搥,马军坐直起了身体说:“你先别搥,把钎子给我,我告诉你咋搥。”他接过钢钎,一边不慌不忙地往下搥,一边说:“别直接往下,如果料仓内壁上的料一下子全被搥下去肯定会堵,所以得先把堵在料口周围的料一点点搥下去,像这样……”
只见马军仍然坐在长椅上,弯下腰,用钎子尖把即将要堵住料口的料粉阔大。
“把料口的料都搥下去后,再把粘在料斗壁上的料粉分两次搥下去。如果料斗壁上的料一下全掉下去,堵住了料口,就赶快站起来,把钎子插到底,再快速把料搅碎,料就下去了。”
马军边说边把堆积在料仓内壁上的料粉分两次搥了下去,便把钢钎重新挂回料仓壁上,双脚又踩在料仓沿上,安然地躺回长椅的靠背上说:“再过十五分钟你搥,搥两次就会了!”
程逍欢想到这活比自己预想的轻松得多,可以有足够时间看小说,既不耽误挣钱又能继续追求“作家梦”,不免喜出望外地说:“咱一个班就干这活儿吗?”
“对呀!就别让这三个料口堵住,下班清理一下传送带接口的地方漏在地上的料,再用扫帚扫一遍就行。”
“漏的料多吗?”
“不多,连清带扫有四十分钟就完事了。”
“这活也太轻松了!”
“是的,前屋的活就放料累点,剩下的活儿都不咋累,但一般人可干不上,都是通过关系来的。家里没有硬实人,干不上这活儿。”
“你是通过啥关系来的呢?”程逍欢问。
“我舅是咱段拉烧结矿的卡车司机。”
“卡车司机也不是官呀?”
“卡车司机可老牛X了,他们归运输处管,烧结矿的料仓满了,卡车半天不来,段长得急死,司机只要说车坏了,谁都不招。所以段长每个班都会派人给卡车司机买两屉小笼包子送过去,隔三差五还得请司机喝酒。”
“哦。”程逍欢应了一声,第一次认识到原来社会上还存在着这么多不公正的潜规则,眼睛盯着料斗沿上挂着的那根钢钎好一会,沉声问了一句:“钱从哪出啊?”
“从咱工资里出呗,每人一个月扣三十块钱就够了。”马军不以为意地答。
一个工段大概三四十人,每人一个月扣三十块钱至少将近一千块钱,这些工人的血汗钱,都用在了这种不光彩的胡吃海喝上,难道就没人上告、没人监管吗?
程逍欢虽然这样想,却不想留给别人一个愤世骇俗的印象,况且这番话涉及到马军的舅舅,于是又委婉地问了句: “你舅告诉你的?”
“不用谁告诉,这一直是公开的。发工资时,劳资员直接会告诉你,扣饭费三十块钱。”马军依然说得很坦然。
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难道还能这样公开吗?
程逍欢不愿意相信这种事情,至少不情愿看到这种事情就像市场上公开倒卖毒品、文物一样理所当然,木然问:“就没人往上告吗?”
“咱都是临时工,谁听你的呀?段长跟上面领导全有关系,临时工在人家眼里狗屁都不是!能干就干,不能就走人。”
“哦。”程逍欢应了一声,鼻孔里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住内心油然而生的悲凉,耳边反复萦绕着:临时工在人家眼里狗屁都不是!狗屁都不是!……
“你是通过啥关系来的呀?”马军再度打断了程逍欢的沉思。
“我爸是X钢的总调度,跟张厂长关系不错。”
“你爸原来是当官的啊?”
“不算啥官,就是总厂负责协调生产的科员。”
“那权利也不小啊?”
“具体负责干啥,我也不知道。我过去对X钢的事一点都不懂,今天第一次见过烧结矿,才知道那一车车火车皮运进X钢的不是铁矿石,而是磨成黑色粉末的精矿粉,还要通过这么多道程序才能炼成铁水。”
“知道这些也没啥用,咱临时工不可能在X钢有啥发展,想转成正式工,除非后台特别硬,要不就得花很多钱给人送礼。”
“得花多少钱啊?”
“少说也得五千以上吧!”
“五千以上?那么多?”
“是呀!这个数也得门子杠杠硬。”
“正式工和咱有啥区别啊?”
“区别可大了!同样的岗位,人家比咱多挣一百多块钱,单位给交四险一金,也没有人敢扣他们钱,而且烧结厂的岗位可以随便挑,想上哪个岗位就去哪个。现在咱分厂开翻斗车的、电、钳工都是正式工,开翻斗车的都有人换岗,开四个小时翻车就可以睡半个班觉,电、钳工更牛X,设备没事就是干呆着。这么看,五千块钱也不算多,有个三四年也挣回来了,你爸要是能找人给你转正,还是趁早转正的好。”
“你咋不花这钱呢?”
“我没打算在这儿长干,再说我舅和上面领导说不上话,得里外托好几层关系,没个万八千的都办不成,我就干一天算一天得了。不像你爸,本身就在咱单位总部当领导,跟上面的领导都能说上话。”
马军的这番话不是程逍欢一时能消化得了的,为了缓解心里的沉重,程逍欢换了一个轻松点的话题问:“看得出,你和淘哥、志成关系最好吧?”
“嗯,我们仨闲班时总一起去舞厅。”
“你们仨都会跳舞吗?”
“谁都不会跳,就是放迪曲的时候跟着瞎跳。”
“舞厅的人挺多吧?”
“你没去过舞厅啊?”
“一次都没去过。”
“人老多了!主要是门票便宜,才一块钱一张!淘哥家就在舞厅附近住,我和志成晚上吃完饭没啥事就会去淘哥家,然后一起去舞厅。”
“去舞厅的小姑娘多吗?”程逍欢装做很感兴趣的样子问。
围绕康广亮和冷瞬的生活都是以酒局为主,康广亮不差钱,从来不屑于去这种一块钱一张门票的地方,脱离康广亮的生活,程逍欢只想在家看书,所以从前没去过舞厅,但马军、汤继淘、阙成志这三个未来要天天碰面的新朋友都是舞厅的常客,他也只能投其所好。
“哈哈哈哈,当然多了,都是男的谁去啊?迪曲放完就是慢四,放慢四的时候就可以去请小姑娘,也不用会跳,一闭灯谁也看不见谁,就搂着人家跟着节奏转悠就行。尤其夏天,穿得少,跳慢四的时候,两人都是胸粘着胸的抱在一起来回蹭,蹭几下你X就硬了,然后上下一起蹭。”
“呵艹……”程逍欢听到此,忍不住笑出了声音问:“不认识人家就跟人家胸贴胸的抱在一起跳吗?”
“是啊!都这么跳!闭了灯谁也看不见谁,慢四曲刚放时只开五分钟的灯,是为了让人在这五分钟请人跳舞的,等慢四曲结束才开灯。人家小姑娘一般都会在开灯之前离去,所以你只能在刚放慢四曲的时候看见对方,而那时的灯光也很暗,只能看清对方是男是女,穿什么样的衣服,看不清她长什么样。”
“胸贴在一起行了,下面硬了,碰到人家人不得挨骂啊?”为了拉近与马军之间的距离,程逍欢刻意顺着马军的品味说。
“呵呵呵呵……到那去的小姑娘都知道咋回事。只要她肯站起来跟你跳舞,之后会咋样,她们心里都有数,她们其实也和咱们一样,在找这样的刺激。”
“哦,明白了。”
“你想不想去?想去,我晚上吃完饭领去到淘哥家,咱们一起去!”
“行。”
“你家在哪住啊?”
“XX墙外,西胡同。”
“离我家不远啊!我家在XX宿舍楼!”
“是在我家东边那个胡同,往南走五百多米的那个宿舍楼吗?”
“对,就是那个宿舍楼!下班咱俩一起走,我去你家认认门,晚上吃完饭我去你家找你!”
两个小时后,该聊的话题聊完了,两人也都像老朋友一样熟悉了,干坐着又太无聊,马军提议玩个歌词接龙的游戏。首先马军随便唱一段流行歌曲,然后让程逍欢以马军这段歌词的最后一个字开头,再唱一段任意一首歌,之后马军再以程逍欢所唱的歌词最后一个字开头接着唱,谁接不上就要站起来,被对方踢屁股一脚。
“红花遇清风,聚散更离别回首伤情处,正是情太切尘缘多分扰,寸心意难决,天涯归乡路,相煎对残月……‘月’,你接!”马军显然唱了一段他最喜欢的歌。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 到村口,阿哥去当边防军,十里相送难分手,难分手噢噢噢噢……‘噢’,你来!”程逍欢马上接了一段。
“不带这样的!哪有‘噢’开头的歌呀?”
“我能接上算你输行不行?”
“行,你能接上,我就认输!”
“噢吼,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所有真心真意……”
“行了,行了!你可拉倒吧!差点让你懵过去!人家那是‘啊哈’给我一杯忘情水,也不是‘噢吼’啊?”
“你回家好好听听磁带!听听刘德华倒底唱‘啊哈’还是‘噢吼’!”
“没你这么懒的!”
“那这个不算行了吧?刚才唱到‘难分手’了吧?你接‘手’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手’是不是?……手……手……”
“下班前能不能想出来了?不带超过一分钟的!”
“手牵着手不分你我昂首向前走,让世界知道我们都是中国人……‘人’!哈哈哈哈,这回轮到我逼你了吧?”
“人!……人……嘶……人……嘶……”
“牙疼啊?嘶嘶半天了!能不能整出来了?一钟想不出来,就把屁股乖乖撅起来,让我踢一脚!”马军学着程逍欢刚才的语气说。
“你别吱声!人……人……人家的闺女有花带,我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扎起来,扎呀扎起来……”
“你可真行,‘白毛女’都整出来了!”
“别管啥女,‘来’!你接!”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爱也匆匆恨也匆匆,一切都随风,‘风’!”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
“‘你’是吧?”马军一看就是已经想到了歌词。
“等会儿!别急!没唱完呢!”程逍欢立刻打断了马军的话,接着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在风里伤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向那儿去,吹啊吹吹落花满地,找不到一丝丝怜惜。‘惜’,你接吧!”
“不带你这样的!还带加词的啊?”
“我都说了没唱完呢!是你太着急接了!”
“行!下次我也找个最不好接的的字让你接!”
“下次再说下次的,你先把‘惜’接上再说下次。”
“惜……惜……这个字我接不上,你踢吧!”马军说着站了起来,用屁股对着程逍欢,向被护士打针一样,只是没脱裤子。
程逍欢得意洋洋地站在马军身后,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说:“把腰弯下去,屁股撅高一点!”
“你赶紧踢!别扯没用的!”
“踢中间,还是踢屁股蛋子啊?”
马军一听这话条件反射般地转过身,喊了一声: “踢屁股蛋子呗!你还想往沟上踢啊?”
“行、行,我不往沟上踢,你放心吧!”
马军又重新把屁股撅了起来。看着马军撅起的屁股,程逍欢眼前呈现出另一个画面:一个穿带尖皮鞋的女生,鞋尖踢进马军的腚沟里拔不出来,女生光着一只脚单腿在原地跳,马军腚沟里夹着一只皮鞋……想到此面面,程逍欢大笑不止,并往马军的屁股蛋子上踢了一脚。
“哎卧去!你还真使劲踢啊!你等你输的!”
“不玩了!哈哈哈哈……”
“你踢完我一脚就不玩了,能行吗?要不你就让我踢一脚,要不就接着玩!”
“我没输,凭啥让你踢呀?”
“你要是不让我踢回来,你就欠我一脚,等你不注意的时候,我冷不丁的往你屁股上踢一脚。你后脑勺没长眼睛吧?我看你能防到啥时候!”
“算你狠,接着玩吧!”
“该我起头了吧?这回给你留一个你绝对接不上的字!前尘往事成云烟消散在彼此眼前,就连说过了再见也看不见你有些哀怨,给我的一切你不过是在敷衍……‘衍’,你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