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三人轮流敬酒,杨柳果然担得起先生二字,看似柔弱却酒量惊人。张道士与阎修龄醉得趴在桌子上人事不省,傅青主也渐渐不胜酒力,而她却谈兴正浓。
她放下手中的琉璃盏,面色绯红眉眼含情地看着身旁微醉的傅青主浅浅地一笑说:“傅先生多年来一直只身一人,夜深人静时是否觉得孤寂?”
傅青主笑了笑,看着她那双如秋水般清澈的眼睛说:“杨先生此言差矣,其实,贫道并不是一个人。”
杨柳微微一怔,表情稍微有一些不自然:“莫非传闻都是假的?那……先生有钟情的红颜,还是早已续了弦?”
“都不是!”傅青主将右手轻轻放在胸口处,动情地说,“这么多年来,静君一直都在这儿,她从未真正离开过我!”
杨柳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明媚的眼神也一下子黯淡下来。她微微地垂下长长地眼帘,半天不吱声。
气氛有些尴尬,傅青主推了推趴在酒桌上的张道士想要缓解一下。张道士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换了个姿势继续醉。
杨柳似有察觉,半晌,才抬起头来幽幽地问道:“尊夫人一定很美吧?”
傅青主静静地看着杨柳,毫不谦虚地回道:“是,在我心中,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子。”
杨柳的眼中有一些失落,但很快便漫上了一丝笑意,她端起酒杯说:“来,为你的深情干一杯!”
随着清脆的碰杯声,一场似有若无的暧昧在杯盏间悄然零落。
次日凌晨,傅青主在张道士、杨柳先生以及阎修龄的目送下离开淮安,辗转回到太原。
1660年二月,傅青主再一次回到西村。
南行归来后,傅青主开始闭门撰写医书,乡里的一位豪绅得知他回乡的消息,当天晚上便前来讨要字画。
傅青主当即对前来请命的傅眉说:“你去告诉他,我正在撰写医书,没有闲工夫与他们附庸风雅!”
傅眉正准备转身前去转告爹的意思,这时,在外间练字的傅仁突然阻止道:“且慢!”
傅眉不解地停下脚步:“怎么?”
傅仁拿起桌子上的一幅字,快步走入书房,将字往傅青主面前的桌子上轻轻一放说:“叔父,您看这幅字如何?”
傅青主低头一看,字体刚劲有力,跟自己的笔法极为相似,旁人难以区分,忍不住眉头轻展:“好,好,写得好!眉儿,待会儿你就将这副字拿给求字之人吧!”
“是!”
此后,傅仁便成了傅青主的代笔人,但凡有人前来求字,都是他代笔。竟无一人认出这是赝品。
由于有求必应,前来求字求画者络绎不绝,傅青主不忍让侄儿卷入应酬之中,最终带着母亲和傅眉傅仁迁居到了松庄。
松庄在太原的东山之麓,是一个离城十里的小山村,傅青主就将家迁在半山腰上的一个三孔土窑洞里。
门前有一条蓬蒿丛生的小路,路边哟几棵粗壮的老槐树,鸟儿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给了傅青主一种归隐山林的幽静与坦然。
傅青主为此处取名为松侨,从此,每日深居简出,静下心来撰写《女科》。从盛夏,到深秋,从深秋到初冬,耗尽了他无数个日日夜夜。
该医书辩证详明,用药纯和,方剂以实用为主。单单是女科当中最为常见的带下之症,就有白、青、黄、黑、赤五种,并精辟地论述了病因和治法。
除此之外,还根据证型分别拟订了方剂:脾虚湿重的白带用玩带汤,肝经湿热的青带用加减逍遥散,肾火盛而脾虚湿热下注的黄带用易黄汤……
这一部呕心沥血之作完成后,傅青主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娘,书稿完成了。” 他走到母亲房间,微笑着将这一喜讯告诉正在为他缝补衣衫的母亲。
“好,好,完成了就好。”傅母缓缓地抬起头来,浑浊的眸子里溢出欢喜的泪水。
为了节省时间,他每日在书房里用餐,虽然与母亲同居一室,却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端详母亲了。
她明显比以前更加苍老,满头的银发如枯草一般凌乱,腰部越发地佝偻,拿着针线的手也微微发抖,跟儿子说了几句话便开始犯困,打了个哈欠,竟依在身后的被褥上睡着了。
傅青主拿开母亲手中的针线,扶她躺好,轻轻退出房间。
已经很久没有到外面走走了,他扭头看了看那个与自己仅仅一窗之隔的世界,小心翼翼地将书稿收好,推门走出门外。
寒风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颤裹紧衣衫,沿着蜿蜒的小路赏着一路的冬色渐行渐远,等回来时,母亲已经醒了,正在颤颤巍巍地围着锅台为他做饭。
“娘,您歇着,让儿子来吧!”傅青主连忙说道。
“我儿的书稿完成了,为娘的高兴,今天为你做顿好吃的庆祝庆祝。”傅母微笑着说。
“好。”傅青主不再坚持,看着母亲满心欢喜地为自己忙碌。
那是他与母亲吃的最后一顿晚餐,当天夜里,母亲便与世长辞,她是在睡梦中悄然离开的,没有疾病,没有痛苦,嘴角挂着笑意,脸上写着满足。
傅青主与傅眉傅仁将母亲安葬在父亲傅之漠的旁边,回来后,便开始不吃不喝不言不语,陷入无尽的悲痛之中。
躲在屋子里,将这数十年来的点点滴滴回忆了一遍,母亲跟着自己漂泊不定,担惊受怕,从未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想到这些,悔恨与愧疚便悄然漫上心头。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从此以后,他再也看不到母亲慈祥的微笑,再也没有人在夜深人静时为他缝补破碎的衣裳。
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找不到来时的路。
“爹,去外面走走吧,别整天闷在家里,会憋坏的。我反正闲着也没什么事,明天陪你去双塔寺去走走吧!”
傅眉撩起门帘,一抹阳光照进来,将他哭肿的双眼刺得生疼。
“我哪儿都不想去。”傅青主伸手挡住强烈的阳光,语气异常地低沉。
“爹,眉儿已经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祖父祖母,您千万要好好保重身子,莫让儿子再失去父亲呀!”傅眉恳求道。
傅青主缓缓地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傅眉一眼,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看到外间儿媳朱氏忙碌的身影,欣慰地扬了扬唇角,低下头去继续沉默。
傅眉扭头看了一眼忙碌中的妻子,轻声说:“爹,凤儿害喜了,您马上就要有孙儿了!”
“你说什么?”傅青主猛然抬起头来。
“我说,再过几个月您的孙儿就要诞生了,您要当祖父了。”傅眉的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
“凤儿有了?”傅青主有些不敢相信。
“已经四个月了。”傅眉说。
“太好了!为父这大半辈子一直在不停地为身边的人送行,送行,再送行。送走了爱妻,送走了双亲,送走了恩师,送走了挚友,送走了家仆……仿佛我生来就是为别人送行的!这下好了,总算有机会迎接咱们傅家的一个崭新的小生命了!为父打心眼里高兴啊!”
傅青主的目光静静地投到儿媳朱氏微微凸起的肚子上,不经意间,嘴角的笑意抚平了眼中的悲伤绝望。
“那您为未来的孙儿取个名字可好?”傅眉小心翼翼地问道。
“好!好!好!”傅青主凝神想了想说,“现在是腊月,孙儿将会在明年的夏天诞生,彼时将是一池莲花漫清香,眉儿,孩子就叫莲苏如何?”
“好名字!”傅眉转过头去冲妻子微微一笑,“这娃甭管将来是男是女,以后就叫莲苏了!”
“恩。”朱氏低下头去,摸着肚子温柔地笑。
即将降临的孙儿冲淡了傅青主的痛苦,当天夜里,他翻开刚刚完稿的《女科》,提起笔来,在后面添加一些关于产后的内容。
日子一天天过去,朱氏的肚子越来越沉重,1662年6月,小莲苏在一家人的热切期盼中顺利诞生,傅青主看着那个小小的肉团笑得合不拢嘴。
当傅眉将小莲苏送到他怀中时,傅青主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要为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写一本医书,数日后,他开始着手撰写《儿科》。
次年春天,埋头写了数月之久的《儿科》终于完稿,当天夜里,他将书稿收到抽屉里,起身收拾了一个包裹,准备第二天到崛围山上去散散心。
次日,傅青主用过早膳,叮嘱了儿子几句,又抱着小莲苏玩了一会儿,准备出门时已经不早了。
门推开时,却见两位身着清廷官服的男子一脸谦和地站在门外。
“二位是?”傅青主微微皱起了眉头。
“喔,我叫戴梦熊,是阳曲县的知县,这位是山西布政使王显祚王大人。”那位面容清瘦的男子微笑着说。
虽然傅青主从未见过戴梦熊,但对于这位知县却早有耳闻,他爱民如子两袖清风,关心民众疾苦,曾经大力组织兴修水利,阳曲县的老百姓对他爱戴有加。
关心百姓疾苦的,必是好官。
傅青主客气地将两位大人让到屋里,吩咐傅眉上茶,落座后,傅青主这才笑问道:“不知两位大人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戴梦熊笑着说:“我们两人久居官场每日应酬太多,身体深受其害,听闻你医术精湛特意来请教一二,不知傅先生可否传授我们一点养生之道?”
傅青主面露惊愕:“仅此而已?”
王显祚适时地接过了话茬:“这是其一。至于其二嘛,暂时卖个关子。”说完,与戴梦熊相视一笑。
傅青主端起茶盏浅浅地喝了一口,看来,这两人绝不是闲来无事求个养生之道那么简单。
他们究竟有何意图呢?
向来不太愿意与清廷官员打交道的傅青主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