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澜璟黑曜石般乌泱泱的眼眸眸光流动如幽泉清影，他静静地望着手边的一杯茶盏，好半天没有说一句话，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事情。墨若旖盯着他手边的茶盏，眼看着那袅袅上升的热气渐渐淡了，便悄悄给他换了一杯新的热茶，只是她细软的手指不小心轻轻擦过了他的掌心，北澜璟这才缓缓回过神来，修长的睫毛微微垂下，目光落在了她裹着纱布的手背上，乌泱泱的眼眸蓦地一紧，他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轻轻将自己裹得有点难看的手收回来，墨若旖嘴巴一抿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碍事的，你刚刚在想什么？”她好奇地仰着小脸问道。

“下次要小心一些，莫要太急了。”略微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北澜璟这才缓缓将自己方才想到的一些事情简单地告诉她，“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事情。”

“跟少言有关吗？”墨若旖下意识地猜测。

“嗯，”轻轻点了点头，北澜璟微微伸手将墨若旖脸颊边沾着的一丝发丝抚好，缓缓道：“少言是刘喜的干儿子，先前在苏玉婉身边，做过不少事情。”

北澜璟说的这个不少事情，自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墨若旖溪玉一般澄澄湛湛、干净得不染一丝杂质的眼珠微微转了转，灵动的模样仿佛一只可爱的猫儿，“那我且多留心一些，不过我瞧着他那么笨，倒真是看不出他是刘喜的干儿子，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墨若旖清丽灵动小脸与他不过是一尺之距，北澜璟可以清晰地看见她剔透的眼眸中泛动的柔软光泽，以及那团光泽中自己浅浅的身影，很奇妙的一种感觉，他不曾如此清晰地活在过别人的眼中，刹那之间的奇妙过后，他忽然心生退缩，下意识地站起了身子。

墨若旖奇怪地望着他，正欲问他怎么了，北澜璟却忽地垂下了修长的睫毛，敛去了眼眸之中的涟漪，在她开口之前淡淡地道：“天色不早了，南星还在府上等着我回去，我便先离开了。明日，我再进宫与你一起去找清舞求见父皇。”

墨若旖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便乖巧地点了点头，只是看着北澜璟略显苍白的俊美面容，她还是忍不住语气担忧地问道：“阿璟，你一个人回去可以吗？要不要我送送你？”

少女轻软的声音如同掠过湖面的一根羽毛，轻飘飘的，却是泛动起了一圈圈久久不歇的浅浅涟漪，北澜璟藏在衣袖之下的长指握紧了又松开，良久，他的唇角染上一抹温润的笑意，语气与往常一般，“好了，你也累了，我自己回去便可。”

见北澜璟执意要独自回去，墨若旖也不多加劝阻，托着腮目送他离去。

北澜璟回到十三殿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南星一直守在他的屋门前，看见了他归来的身影便主动迎了上去，

“十三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北澜璟低头看着南星略微有些僵硬的手指，语气分不清楚是责怪还是内疚，“嗯，你往后不用这样等我了。”

南星很小的时候便被他买回来，无父无母，一直把他当做兄长一般敬仰和崇拜，南星喜欢剑术，从小便嚷嚷着想要上阵杀敌做将军，但是却因为要跟在他身边保护他，一直束缚在十三殿下府这样的一方小天地，北澜璟心里面一直都很过意不去，他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南星不需要这般绕着他转。

“殿下，你怎么了？”察觉到北澜璟的情绪似乎是有些低落，南星有些奇怪地挠挠头，“是不是那东墨公主又怎么了？”

南星其实打从心眼里面不是很喜欢墨若旖，尤其是她额头上那个血色的月牙儿印记，总是觉得北澜璟跟她走得太近都不会有什么好事情，譬如先前的奕王入罪，还有现在的郡主下毒事情，都发生得十分蹊跷，北澜璟淡泊名利，与谁相交都是淡如水，唯独对着那个东墨公主，却是会上心几分，可是那个公主却是个不自知的人，上回与苏家的事情她是全身而退了，但是北澜璟可没有那么好运，苏遥寻那个小肚鸡肠的性子，怎么可能轻易咽下这口气，南星之所以在屋门等着，也是怕北澜璟这一趟会出什么事情。

北澜璟不知南星怎么的就扯到了墨若旖那一块去，瞧着少年那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北澜璟暗自叹了叹气，寻思着还是改日修书一封给北澜奕，直接将南星推荐过去罢了，他摆了摆手，淡声道：“与旁人无关，夜已深了，你也早点回去睡吧。”

南星听得云里雾里，但是还是乖乖行礼退了下去，回屋了。北澜璟在屋内坐了一会儿，便有人将晚膳和汤药送过来，服过了汤药之后，他便宽衣歇下了。

入夜，庭院月色冰凉如水。

檀木雕刻的床榻上，面容恍若初雪般清丽的少女猛地睁开了双眼，额头冒出的些微细汗打湿了她脸颊边的几缕发丝，她一双溪玉般澄澄湛湛的眼眸仰望着头顶的浅色帷幔，良久才渐渐找过了意识，墨若旖抱着被子坐了起来，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方才令她惊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小扇子一般浓密的长睫轻轻颤动着垂下，墨若旖侧目望去，只见那摆放在窗案前的小香炉已经熄灭了，满室的安神香的香气也微不可闻，想来是今夜少言忘记了关窗，那夜风将小香炉里面的火吹熄灭了，没有了安神香，她才睡得这般不安稳。墨若旖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那一层细汗，赤足走到了窗边，正欲伸手打开那小香炉添些火，不料长睫一抬，便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绕过了长廊，往大殿门外走去。

少言今夜没有穿宫袍，仅是着了一身极暗的长袍，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在看见少言的那一瞬间，墨若旖脑子里面一直回想着白日里北澜璟说的那一句“少言是刘喜的干儿子”，便下意识地披衣跟了出去。

出了清心殿，少言便往一侧的小径走去，墨若旖跟在他身后，借着长廊外那一排排灯笼微弱的火光循着那小径走着。忽地，她细细的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整个人被带入一个怀抱，墨若旖正要惊叫出声，另外一只手便捂住了她的嘴巴，那人的手掌宽大五指修长，半只手便捂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小扇子一般浓密的长睫如同蝴蝶的翅膀一般轻轻扇了扇，墨若旖抬眸便看见了一张极盛却极冰凉的面容，身子蓦地一怔。疏淡的月色下，墨绯璃一双缎墨般漆黑得看不清任何情绪的眼眸映出点点星光，仿佛是一幅流光溢彩的画卷，美得惊人，也凉得惊人。

轻轻将放在墨若旖嘴巴前的手掌移开，墨绯璃望着她，声音不温不冷地问道：“这么晚了不睡，出来做什么？”

被墨绯璃这么一问，墨若旖才从方才怔然中缓过神来，连忙回头去寻找少言的身影，只是她背后一片茫茫的夜色，莫说是人影，连鬼影也看不见半个。一丝懊恼染上了墨若旖澄澈的眼眸，她挣脱开了墨绯璃拉着她手腕的长指，语气闷闷不乐地回了一声，“不用你管。”若不是墨绯璃突然出现，她怎么会把人给跟丢了，墨若旖眼下正气着，对着墨绯璃没有半分好脸色。

仿佛是习惯了墨若旖的脾气，墨绯璃神色如常地看着她，倒也不介意，淡淡地道：“你跟着的那个人往那边去了。”他抬手指了个方向。

墨若旖狐疑地看了墨绯璃一眼，觉得他似乎也没有糊弄自己的理由，便依着他所指的那个方向走去，她一动，身后的墨绯璃便跟着一起动了，墨若旖走了几步确定墨绯璃是跟着她，当下便脚步一顿神色不悦地回头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漆黑的夜色下，墨绯璃长身玉立，被夜色遮掩的眉眼让人看不清情绪，面容浅浅的轮廓依旧是美得摄人心魂，他轻轻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到了墨若旖单薄的肩头上，冰凉的声音如夜风一般微不可闻，“怕你有危险。”

墨若旖眼下也没有心思去和墨绯璃置气，在他说了这句话之后便不再理会他，抬步径直往少言消失的方向走去。小径的尽头是一座破败的小宫殿，小宫殿一侧的地上依稀可见两道长长的身影，墨若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宫殿外侧的灌木丛，扬着耳朵听着那里面传来的声音，

......

“此事还需得有一个人来承担，我问你，你当真不肯？”

“少言承蒙干爹照顾，可是，我不想再这样了。”

“好，好啊，你果然是我的好儿子......”

两道声音，一老一少，年轻的那个是少言，稍微年长一些听起来格外尖锐刺耳的那一道，墨若旖从那声音还有二人的对话也听出了是刘喜，看来北澜璟说得不错，少言确实是刘喜的干儿子，只是眼下这二人似乎是什么没谈拢，刘喜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愤怒，到底在谈什么呢？墨若旖细软的手指忍不住揪了揪伸到自己眼前的一只树枝上零碎的叶子，心里面弯弯绕绕地在想着。就在墨若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宫殿那边的两个人似乎是彻底谈崩了，地上矮胖的影子一动，刘喜的身影便转了出来，此时墨绯璃正和她一起蹲在灌木丛里，墨若旖还未反应过来，一只冰凉的手便立刻眼疾手快地压着她躺了下来，透着几分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颈间，墨绯璃的半个身子压着她将她抱成了一小团，比那红色彼岸花还要极盛华美的面容神情紧绷，如缎墨一般极黑的眼眸像是一幅流光溢彩的画卷，潋滟深邃，神色却是冰凉如霜雪，他漆黑的发丝有几缕落在她的脸颊边，与她的发丝纠缠在一起。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了，墨若旖小扇子一般浓密的长睫在轻轻动了动，细软的手指抵在墨绯璃线条完美的下颚上，指尖仿佛染上了那人冰凉的温度，她不敢动弹半分，就在此时，灌木丛外忽然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我养了你那么久，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少言似乎是说了什么特别忤逆的话，刘喜气急之下狠狠掌掴了他一巴掌，“少言啊少言，你若是再这般妇人之仁，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由始至终，少言似乎都没有怎么开口，刘喜的话音落下片刻之后，他忽然跪了下去，重重地朝他磕了三个响头，

“干爹的恩情，少言只能来世再报了。”他的声音似乎透着弄弄的哭腔，又似隐忍呜咽的动物，匍匐在地上的身影看起来格外可怜。刘喜气得全身发抖，满目的怒火最后化作了一片骇人的冷意，阴冷地哼了一声之后，他便拂袖离去。

刘喜离去之后，少言低低的呜咽便变成了轻轻的抽泣，墨若旖从未看见过少言这样的模样，在她的印象里面，少言就是个傻乎乎不懂得看人脸色的傻货，没什么心眼，也没什么脑子，所以她在最初听见北澜璟说他是刘喜的干儿子的时候还不是很相信，眼下看来，少言确实有很多事情瞒着她。耳边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没有持续多久，瘦弱的身影经过之后，夜色便越发地寂静了，直到少言离开很久，墨若旖才缓缓回过神来，那厢墨绯璃也微微支起了身子，将她拉了起来，微凉的月色下，他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拉着墨若旖细细的手腕，似乎是怕自己身上的寒气冷到了她。墨若旖也注意到了他细微的动作，似乎一直以来，墨绯璃的身体就是这般冰凉，在她小时候倒是还好，她抱着他的手臂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有几分余温，只是如今，墨若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墨绯璃如今的体温，似乎比一个死透了的死人还要冷上几分。沉默半晌，墨若旖开口问道：

“你怎么也在外面？”她之所以起来，是因为半夜惊醒，之所以出了清心殿，是因为跟着少言，但是墨绯璃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跳，她方才没那么多心思去管他，现在冷静下来了之后越发觉得奇怪，墨绯璃这样的性子不像是大半夜会出来游荡，除非，他是有别的事情。

缎墨一般极黑的眼眸如同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墨绯璃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敛去了眼底微微泛动的情绪，凉凉的声音轻轻道：“肉饼不见了，我出来寻它。”

墨若旖有很多个猜测，但是唯独没有料到事实会是这个，略微的错愕之后，墨若旖倒是难得想起了那只被她遗忘了多时的，圆滚滚胖乎乎的小狐狸儿，溪玉一般澄澄湛湛的眼眸微微染上几分愧疚，“我和你一起去找找吧，反正我也睡不着了。”

“不用了，”墨绯璃轻轻出言制止了她的举动，孤冷的月色下一双流光溢彩的缎墨眼眸流转着浅浅的华光，“夜里凉，它跑够了饿了，自然就会回去。”

墨绯璃这一句话落下之后，一阵夜风吹来，墨若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宽大的披风，方才一颗心都警惕着，现在放松了倒真是觉得挺凉的，墨绯璃颀长挺拔的身躯站在她的跟前，似乎是为她抵御着朔朔寒风，

“你当真很喜欢北澜璟吗？”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一双没有温情的眼眸似乎夹杂着别的情绪，墨若旖看不真切，也不想去看。

“我不想回东墨了，”轻软的声音仿佛是包裹在棉絮里面传来的，墨若旖微微垂着脑袋，声音难得多了几分温和，“我喜欢北澜，也喜欢北澜璟，我想留在他身边。”至少，这里没有算计她的兄长，也没有恨不得将她杀之而后快的朝臣。

夜风微微带起几片落叶，枝头上结出的霜珠微微跌了下来，良久的静默之后，墨绯璃如寒霜一般浅浅凉凉的声音才拂过她的耳畔，

“好，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