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一鳌的顶头上司山西布政使孙茂兰对傅青主仰慕已久,得知属下魏一鳌要登门送房,便要求一同前往。
初见不识君,再见已故人。
无需客套,没有寒暄,一句久违,一句久仰,一句久等,让这个破旧不堪的屋子里瞬间温暖起来。
当魏一鳌双手奉上房契时,傅青主当即变脸:“这是什么意思?”
魏一鳌赶紧解释:“没别的意思。送一件小礼物给我崇拜的英雄。”
傅青主断然拒绝:“你若是送我一斗米几个梨子我会欣然接受,但你送如此贵重的大礼,我断然不能接受。”
魏一鳌看了一眼这四处透风的墙壁顿时有了主意,他调整了一下语气说:“天气越发冷了,令堂年纪已大,住在这样四处透风的房子里恐怕身子骨扛不住啊!”
见傅青主貌似有些动容,魏一鳌便接着说:“怎么?只准你为村妇题字赠药资,就不准我给英雄送房子?”
这句话,让傅青主无言以对。
他嘴巴微微张了张,半晌才说:“我们傅家家大业大,财产丰厚,怎么会差这一个房子呢?现在住在这儿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为了行事方便,等过了这阵子,我们便会搬离。”
魏一鳌说:“傅兄,我了解你家的情况,之前你家算是家大业大,但自从你两次进京救袁继咸大人,恐怕已伤筋动骨了,上百名学子在京城吃住四处打点所耗费的钱财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魏一鳌叹了口气继续说:“另外,这些年你既要赡养母亲,又要抚养儿子和侄儿,即便是粗茶淡饭也需要不少银两来支撑,但你替人看病却从来不收诊金,手中的画作又轻易不肯出售,你说说,多大的家业扛得住你这般只出不进?”
傅青主愕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口无遮拦”的造访者,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但却仿佛跟他共过苦同过甘对他的了解地如此深入透彻。
若他不是清朝的官员,或许,他们会成为无话不谈的知音人。
这时,魏一鳌的上司孙茂兰在一旁插话了:“魏一鳌说得如此恳切,傅先生就莫要推辞了,大不了你先搬进去住着,等以后有钱了再归还便是,权当是借住!”
这倒是个好主意,傅青主与魏一鳌一拍即合,轻松愉快地完成了房契的交接。
当下,魏一鳌便带着傅青主前去参观新房。
这是三间收拾得十分整洁的窑洞,里面家具餐具一应俱全,拎包便可直接入住。一间摆放着书案的房间是书房,另外两间分别给两个孩子和母亲作寝室。
魏一鳌的确很用心,书房的旁边是床榻,床榻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两件崭新的朱红色道袍,再往上,是一副熟悉的画作。
突然,傅青主指着那副画作道:“这画我记得托人卖了,怎么会在这儿?”
一缕阳光透进来,照在魏一鳌英俊的面庞上,他侧过头去静静地看着傅青主,笑而不语。
傅青主想起二次进京时托朋友出售的画作,一副不落地都卖了个天价,原来买家在此。
择日不如撞日,只要高兴,眼下都是黄道吉日。当天中午,傅青主一家便在魏一鳌和孙茂兰的帮助下搬入了新居。
傅青主精心准备了几个小菜,魏一鳌从腰间拿出一壶好酒,一场别出心裁的酒宴在六个人的欢声笑语中愉快地进行着。
古时有句老话,讲的是有钱和没钱在这世上截然不同的待遇:贫居闹世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敬有钱人。
但这一张身份参差不齐的酒宴却让这个冰冷无情的世间凭空多了一份难以置信的温暖。
推杯换盏之间,三个人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话题的领域也逐渐宽广起来。从字画到药材,从阴阳八卦到当今时政,从李自成到边大绶,话题多多不拘一格。
最后,不知不觉就聊到了现任的太原知府边大绶刚刚迎娶的小夫人头上。
“边大绶的小夫人长得的确挺标致,但边大绶为人不错,虽然降了清但其实骨子里很有正义感的。”魏一鳌说。
“可惜啊!好人没好报,一家老小全被李自成杀了!恐怕后半辈子只能跟着位小夫人相依为命了,但愿这位新夫人别再有什么闪失了。”孙茂兰说。
傅青主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插不上嘴,他之前从未听说过什么边大绶,对他标致的新夫人也没什么兴趣。
他一个出家的道士不关心这些跟民生毫无关系的花边新闻,他更关心的是百姓吃不吃得饱,日子过得好不好。
但出于礼貌,二人的谈话傅青主都很认真地听到了心里,他从未想过会与边大绶产生什么瓜葛。
但世事难料。
由于傅青主打定抗清的主意,所以他需要经常到太原与矢志抗清的朋友接头。
一日,傅青主与傅眉到太原与朋友接头后准备打道回府,由于走得匆忙,半路上与一位妇人撞了个满怀。
傅青主连忙赔不是:“实在不好意思,这位大婶,您有没有伤到哪儿?贫道……”
妇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睛一下子蹬得老大,她嘴巴张张合合着,最后竟脱口而出:“二少爷?请问您是傅家的二少爷吗?”
傅青主一愣,说:“我是傅家儿子傅青主,请问您是?”
妇人顿时伸手摸着她那张肥肉纵横的老脸自怨自艾道:“哎哟,看来这些年老身真的是老了,老得竟让二少爷连我这个媒人都认不出来了,真是太可怜咯!”
听到媒人二字时,傅青主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生疼。他眯着眼睛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位自称媒人的妇人仔细地辨认,没错,面前的这位妇人正是二十年前替他做媒的刘婶。
再次遇见故人,傅青主难免有些惊喜:“刘家婶子,想不到在这儿遇见您,这些年您过得还好吗?”
刘婶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去:“哎,女儿危在旦夕了,还谈什么好不好的?”
傅青主一怔:“怎么?”
刘婶轻叹一声:“跟你家媳妇当年一样的病,下面大股地流血,哎,女人就是命苦啊……不说了啊,老身还要赶着去请大夫呢!再晚了会没命的!”
傅眉伸手拉住刘婶子,指了指傅青主说:“刘奶奶,大夫在此,您还打算去哪儿请啊?”
“你是说,你爹他……”
“我爹他现在可是名震江湖的神医了!专治女科病,您女儿若是找他诊治保准平安无事,对吧,爹?”
“眉儿,休要猖狂!”傅青主呵斥一声,转而对刘婶说,“不过刘婶,贫道现在的确略通医术,令爱现在身在何处?您快带我去看看!”
刘婶当即合掌祈祷:“老身早就听说江湖上出了一个医术高明的朱衣道人,没成想就是你啊!谢天谢地,我女儿这下子可有救了!”
随后,带着父子二人一路小跑着赶回了家。
一路上,傅青主大体上了解了刘婶的情况。
刘婶在许多年以前老头子去世后就果断搬了家改了行,到这太原城内开了一家豆腐坊,与女儿相依为命。
两年前,她把豆腐坊的伙计招为入赘女婿,心想这下子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可以过安稳的日子了,没成想,好日子才刚开头,女儿就患上了这要命的病。
刘婶家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一条胡同里,三人赶到时,刘家女儿正微闭着双眼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气息异常微弱。
见到这一幕时,遇事冷静的傅青主忽然有些恍惚,二十年前静君临别时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不停地翻转。
“大夫,救我。”
凌乱的脚步声将刘家女儿从昏迷中惊醒,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母亲带着郎中上门,本能地伸出手来向傅青主求救。
“静君……”
傅青主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是一代名医身怀绝技,忘记了此次前来的目的,他把一切都忘了,此时此刻,在他的眼中心底脑海里全是静君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画面。
他的意识已经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二十年以前静君离世前的那一刻,那时的他恐惧,无助,对医术一窍不通。
“爹!那不是我娘。”傅眉用力地拽了一下傅青主的衣角。
他木然地回头看了儿子一眼,精神有些恍惚。
“二少爷?她是老身的女儿不是静君啊!求二少爷救救我的女儿,救救我的女儿!”
刘婶有些不知所措,她一心想着为女儿找大夫,却不曾想过,这位因爱
妻的离去选择孤独一生的痴情男子在见到与妻子同样症状的病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不是静君?”傅青主默默重复着。
“爹,她不是我娘,这是你的病人,你的病人马上要死了!”傅眉大声说。
他知道,此时此刻,除了这种方法,没有什么能够将他从痛失爱妻的痛苦记忆里唤醒。
“不,绝不能让病人死!”
傅眉的话像一张有力的大网,及时地将傅青主从记忆的深渊里打捞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