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背上背的那个女人处于昏迷状态,家奴们把她抬下来放到一把椅子上。
俞家的人依旧处乱不惊地跪在地上,全神贯注地听着向思潘的司仪:“三叩首-----哦。”
这时俞明向后望了一眼,立刻冲到椅子跟前抱住那女人哭着喊道:“天啊!蔡醒,怎么会是你呀。你是怎么来的呀?快救人啦----快救人—一--啦-----”
这时候,祭祖仪式再也无法继续下去,在场的人们乱作一团。
俞哲夫跑去问那陌生人:“怎么回事?”
那人向俞哲夫说明来由:“我是巴河里的一名船工,前天中午来了一名女学生,在沿河寻找上通江的船。正好我们的船上通江,就把她带上了。可是她晕船,一路呕吐不止。经过两天一夜的逆水上行,今天天黑时来到了高坑河。可是她已经昏迷不省人事了。前天上船后,我们问过她到通江什么地方,她曾说过,她是要到高坑河岸边的俞保长家。一到高坑河,我们几个船工在岸边分头四处打听,这才找到你们这里来了。她已经昏迷好几时辰了,赶快叫大夫抢救吧。要不然。。。。。。”
俞哲夫没有让他说出下面的话来,怕不吉利:“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劳慰你们了。”他转身吩咐向嫂:“你到账房取五块大洋来,感谢这位救命恩人。”
船工拿上钱走了,大夫也请来了,在俞明的房间里,蔡醒躺在床上,仍旧处于昏迷之中,大夫在给她把脉。俞明焦急地守在床边。向嫂进进出出的听从着使唤。
月牙儿在俞哲夫的卧室里搂住睡着了的小财坐在床边上。那昏暗的灯光,房间的陈设,一切依旧,可是此时此刻百感交集,她瞅了一眼床头墙上当年冯喜财挖洞的地方,已经修补如初。她佩服冯喜财的胆量。她想,冯郎如今身在何方?是死是活?再也不可能冒那么大的风险来救她了。她亲着小财的脸,两行热泪滚落在小财的脸上。
她听说病倒的是俞明的媳妇,她很担心。在她的心目中,这俞家大院,俞明还算是好人,说话做事都很有人情味。以往虽很少回家,但是只要回家时,都要送她一份跟俞王氏一样的礼物。这是她在俞家大院受到的少有的一份尊重。虽然俞明从来都没有叫过她一声妈,但还是口口声声称她‘是长辈’,尤其是她知道是俞明在磨坊放了冯喜财的事,更是感激不尽。她觉得世间的好人都是应该有好报的。她想去看看俞明媳妇的病情怎么样,可是她知道这俞家大院里规矩甚多,她现在又是带罪之身,所以没有敢赿雷池一步。
堂屋那边的祭祖仪式,龙头蛇尾,总算草草收场了。
佣人们在堂屋清扫场地,疯女人俞王氏,一直俯伏在地,嘴里呜呜咽咽地哭诉着什么,劝也劝不走。有人告诉了俞哲夫,他火冒三丈。边走边骂:“这丧门星,没有她不添乱的。”
来到堂屋,俞哲夫正要发火,他听见俞王氏的哭诉的内容:“。。。。。。祖宗啊,先人啦,您要保佑我俞明儿的媳妇平安无事啊。闫王爷呀,你如果要命,就拿我这老婆子的命吧,把我俞明儿的媳妇留下吧。―――要不你就把我家的那老混蛋收走吧,他作恶多端,早就该死了。他活在这世上还要祸害多少人啦―――”俞哲夫一脚踹过去,俞王氏仰翻在地上,大声惨叫起来。几个下人把她抬回房间去了。
俞哲夫气冲冲地回到卧室。月牙儿抱着孩子给他跪下。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老爷―――”
俞哲夫忙将她扶了起来,说:“我不怪你,你回来了就好,咱俞家几世单传,你又给我添了一个儿子。”
月牙儿:“老爷,这孩子他-――”
“这孩子他是你月牙儿在我俞家最大的一份功劳。”俞哲夫说:“母以子荣,这样一来,你月牙儿是我俞家的‘令堂大人’了,这下半世的风光吗,你就好好跟我享福吧。”
月牙儿:“老爷,这孩子他―――”
“这孩子他的一切你就不用操心了。他的名字我都给他起好了,他哥叫俞明,他就叫俞达。明诗书,达礼义,很好很好。”俞哲夫边说边过去想要接过月牙儿怀中的孩子,月牙儿却一转身没有给他。
月牙儿望着俞哲夫,乞求般地说:“老爷,这孩子他不姓俞,他是冯喜财的。”
俞哲夫的脸立刻阴沉下来:“月牙儿,休得放肆。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月牙儿再次跪下哭着说:“老爷,你别生气嘛!这孩子他确实是冯喜财的。”
俞哲夫咆哮起来:“放肆,给你脸你不要脸是不?难道真是贱人贵不了?居然说出这等辱门蔑伦的话来。我俞某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别把我逼急了。”
月牙儿不屈不挠地说:“你就是杀了我,这孩子也是冯喜财的种,他不生俞。”
俞哲夫这时已经是气急败坏了:“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月牙儿说:“你敢,你还有啥不敢?我月牙儿在你手里不如一只蚂蚁,要杀要剐随你便。不过,老爷,这活人总得讲点良心。月牙儿没读过书,老爷们的仁义道德我不懂,我只知道天理良心。老爷,你摸着胸口问问自己的良心,你还真有那本事种子吗?跟你两三年,受尽了你的折磨,你实实在在让我当过一回女人吗?你说,我是‘贱人贵不了’,在老爷面前,我是贱人,你怎么作贱我都可以。可是在冯喜财眼里,我是女人,我是他的好女人,他把我当宝贝。”
俞哲夫暴跳如雷:“闭嘴,你这个贱辈。冯喜财他早就成了炮灰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俞哲夫气冲牛斗地走出了卧室。
月牙儿心里也明白,被送了壮丁的人没有几个活着回来的,也正因为如此,当初她才坚持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她和喜财相好一场,她决心要给冯家留下一脉香火。当俞成贵在核桃树镇抓住她时,她就下定了决心,拼死也要保住小财姓冯的名份。她觉得只有这样她才对得起喜财。她总认为是她害了喜财,为此她内心深处隐隐地有一份歉疚。为了这份歉疚,她恨透了俞哲夫,为了这份歉疚,她把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
俞哲夫掌上灯来到书房,坐在太师椅上长吁短叹。他记得,三年前就是在这间书房里,他和俞明吵翻了。现在证明他是对的。这次要不是他到时重庆和蔡家的人全力营救的话,俞明的小命就没有了。
在重庆,他和蔡先觉一家是有一个协议的,他同意蔡家提出的方案,救出俞明后,由蔡家负责监管他继续留在重庆读书。可是。俞哲夫暗中安排好了一切,当俞明一走出白公馆监狱的大门,就被俞哲夫劫持上了汽车。当时公路只通到渠县,到渠县下车后,乘巴河的逆水船回到高坑河。就这样胁迫着把俞明弄回了家。
蔡醒那边,约了同学。定了酒席,要给俞明接风,压惊,冲喜.可是当她们开车到白公馆外去接俞明时,却来迟了一步。对俞明的这样不辞而别,蔡醒十分痛心。她不顾父亲的劝阻,瞒着蔡先觉,只身上了路。在渠县下了车,乘上巴河的逆水船,星夜赶到高坑河。
俞哲夫对蔡醒的到来,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有几分厌恶。他认为,蔡醒一个女孩子家,不好好读书,成天也跟社会上那些‘无产阶级’们闹什么革命,亏了她父亲还是商界名流。他自言自语:“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
蔡醒终于醒来了。这消息让压抑几个小时的俞家大院顿时活跃起来。俞明走到床边,蔡醒像陌生人一样地两眼直盯着他,那眼神中有责怪,有怨忿也有疑惑。俞明去拉她的手,她把手抽了回去。俞明双膝跪在床前,俯下身,伏在她的胸上,泪水雨点般地洒在蔡醒的胸前。蔡醒没有推开他,用手将被角拉来护住自己的胸部,眼睛直望着天花板,两只眼角的泪水像地下的泉水,喷涌而出,顺着两腮流向脖颈。俞明在抽泣中挤出几个字来:“让你――受――苦――了。”
蔡醒没有回应,渐渐地哭出声来,俞明紧紧搂住她。在抱头痛哭中,俞明向蔡醒叙述了自己受父亲挟持的经过,蔡醒这才原谅了他。
小夫妻俩合好如初,这是俞家大院上上下下都感到欣慰的事。可是这俞家大院是个问题层出不穷的地方。小俩口房里刚刚平息了,俞哲夫房内又起了风波。
俞哲夫在书房坐到三更时候,他这是在回避冲突。他不想和月牙儿吵翻,他明白,目下的俞家大院有许多矛盾须要缓和。时局已是动荡不安,国,共两党的战争尚不知鹿死谁手。如果是像1933年那样,共产党来了,他俞家最重要的就是内部团结,是躲是逃,都须要齐心协力。如果有一个人不同心,就可能带来灭顶之灾。像俞王氏,月牙儿,甚至连俞成贵都算上,哪一个不是他身边的定时炸弹。
他回到卧室,月牙儿搂着小财已经睡熟了。他掌着灯仔细打量小财,孩子确实长得像冯喜财。他心头顿时袭过一阵愤慨,也暗暗地泛起几分凄凉。我堂堂俞保长竟然让一个长工娃子给戴上顶绿帽子,要是让外人知道了,叫我俞某人情何以堪?但是,为今之计,又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他决定打掉牙齿带血吞,用退让再退让的方式来求得与月牙儿的和平。他脱去衣服,轻轻地掀开被角,悄悄地躺在月牙儿身边。
月牙儿正在做梦,她梦见冯喜财穿着军官服饰,骑着高头大马翩翩而来。下得马来,她俩热烈拥抱。感情喷涌,魂飞天外,仿佛间,又在当年的床底下,喜财还是那么雄壮,还是那么激情洋溢,还是那么锐不可当。月牙儿说:“喜财哥,我总算把你盼回来了。我只有和你才能白头到老。喜财哥,你要是回来晚一点,那老东西又要折磨我了。喜财哥,喜财哥,喜财哥。。。。。。”
月牙儿总觉得有胡子在扎她的脸,当她睁开眼睛时,发现是俞哲夫在折磨她。她顿时怒不可遏,她用力一推,把俞哲夫推下床重重地摔在地上,那声音好像是把一件老羊皮袄使劲地砸在地板上一样。她这才感到俞哲夫也确实老了。俞哲夫在地上半天才叫出一声:“哎哟――来人啦――-”
这时俞王氏在厢房中大声喊了起来:“老东西房中出事了,要出人命啦。俞成贵在哪里?快去看看。”
俞成贵带着几个家丁,冲进了俞哲夫房中。俞哲夫全身大汗淋漓,嘴唇发紫,嘴里不住地叫:“我的腿――我――的腿呀!这个贱人――贱人――”说着就昏迷过去了。
俞成贵一边吩咐备滑竿送老爷到老官镇诊所救治,一面追问月牙儿:“你说,你把老爷怎么了?”
俞成贵正要伸手去掀月牙儿的被子,被及时赶到的向嫂制止了:“你们快送老爷去就医,救人要紧,别的事回来再说。”
俞成贵组织长工们把俞哲夫抬到老官镇去了,俞明跑来想问明情由。向嫂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俞明听了长叹了一口气,啥也没说,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蔡醒问:“发生什么事了?须要我们做些什么?父亲怎么摔的?摔得很重吗?”
俞明长叹一声说:“没有事,摔得不重。”
蔡醒关切地说:“这老人家,这么晚还不休息,还在忙什么嘛?还摔伤了身子。俞明,我们是不是应该到医院去陪陪老人家?”
俞明搪塞道:“不用的,不用的。你就不操心这事了。你的身了也不好,你好好休息吧。”
蔡醒说:“俞明,你好像有些生气。什么事,别窝在心里生闷气,说出来一起排解排解嘛。”
这时候,外面几个女人撕打哭喊着。俞明立刻跑了出去。
原来是疯女人俞王氏和月牙儿扭打在一起。向嫂在拼命拉开她们。
俞哲夫送走后,向嫂问明情由后也离开了。月牙儿灭了灯刚躺下,只听见房门吱嘎一声响,一个黑影像闪电一般冲了进来。月牙儿定睛看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冲到床前,两只魔爪抓住了她。那女鬼嘴里嚎叫着:“你为什么要伤害他?这个家里还轮不到你来耍威风。你不要脸的卖桃子的女人。”
原来是疯女人俞王氏抓住月牙儿要拼命。
俞明:“向嫂,快把她们拉开,真是成何体统?”
俞明回到房中,蔡醒问:“又怎么了?”
俞明长长地叹息道:“让你见笑了。”
蔡醒披上衣服坐起身来,拉俞明坐下:“俞明,别那么说嘛,哪家没有本难念的经呢?老人们的事,我们作儿女的,就不去想得太多。就像老人们对我们年轻人的事一样,管得多了反而未必合适。”
俞明说:“是的。作为一个革命青年,呆在这样一个封建家庭里,简直是受罪。我和我的父亲在意识形态上差距很大,小时候是在那种封建的父子关系之下,一切只能听他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出外求学才摆脱了那种封建思想的束缚,那次回来想劝他把家产分给穷人,他顽固得令人痛心疾首。哎,我真羡慕你们父女俩,蔡伯伯那么通情达理。。。。。。”
蔡醒:“什么,什么?你叫的什么?怎么又改‘蔡伯伯’了?”
俞明忙改口说:“啊,我叫错了,应该叫父亲大人。”
俞明平时都是把蔡先觉叫的父亲,蔡家父女也一直把俞明当作上门女壻的。但自从俞明出狱被俞哲夫挟持回家后,每次提到蔡醒的父亲,只能叫蔡伯伯,因为俞哲夫打心眼里不赞成这门婚事。在俞哲夫心里,即使成了亲也只能叫岳父,哪有女壻把老岳丈叫父亲的?因为俞哲夫绝对不可能让俞明去当上门女壻的,俞家偌大一份家产还指望俞明来继承哩。但是俞明心里知道,这俞家大院已经没有任何可继承的了。
蔡醒说:“你可是答应了我的,把我的父亲当父亲,我是要给我的父亲养老的。你可不准反悔。”
俞明忙说:“那是那是,我们的海誓山盟,哪能反悔?”
蔡醒抱住俞明说:“你真的不会反悔?”
俞明说:“你还信不过我?要不要我再对天盟誓。”说着俞明就要跪下,蔡醒忙扶起他。
蔡醒说:“谁说信不过啦?告诉你一件事吧,你看我们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俞明紧紧地搂住蔡醒长长地吻她。
俞明一把抱起蔡醒放到床上。
这时向嫂提着风雨灯跨了进来,她说:“蔡小姐,房间安排好了,老爷吩咐过,让我领你早点去休息。蔡小姐,请吧。”
蔡醒连忙下得床来,跟着向嫂走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俞哲夫又被从老官镇抬回来了。原来昨天晚上,他被月牙儿推下床来,在床前的垫板边上把膝关节摔错位了,加上他的高血压,连痛带气,一时昏了过去。到医院经过骨科医生拿捏复位后并无大碍,所以又抬回来了。
月牙儿昨晚被疯女人俞王氏撕打得披头散发,脸上被抓了深深的几道爪痕。她抱着小财低着头坐在床边上。看见俞成贵扶着俞哲夫进来,她抱着小财跪在地上,抽泣起来。
俞成贵骂道:“你这个该死的女人,还哭哩!”
俞哲夫瞪了他一眼:“你出去。”
俞成贵被赶出去后,月牙儿哭着求告道:“老爷,我错了。你就饶了我母子吧。”
俞哲夫瘸着腿坐到床边上,不耐烦地说:“起来,起来,谁怪你了?
月牙儿依旧抱着孩子跪着,抽泣不已。
俞哲夫说:“你哭什么嘛?我没有怪你,我的伤也不重,这事就过去了,我不会处罚你的。”
有牙儿哭着说:“你不惩罚,已经有人帮你惩罚了,老爷,你看我的脸,被她抓成啥样了。”
俞哲夫忙问:“谁呀?”
月牙儿:“还有谁?那疯婆娘见我们回来了,容不下。早晚得把我娘儿俩弄死。老爷,你就放我娘儿俩一条生路吧。昨天晚上要不是俞明和向嫂来相救,我娘儿俩只怕也就见不着你了。”
俞哲夫一听,火冒三丈。本来整个大院都在担心俞哲夫回来要拿月牙儿施问,都为月牙儿捏了一把汗。现在这场灾星倒是落到了俞王氏头上。
俞哲夫气得直咬牙,提着他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冲出了房门。月牙儿放下孩子追了出来,抱住了俞哲夫的腿:“老爷,你不要打她,她是疯子。老爷,她禁不住你那一拐棍。要出人命的呀。”
这时,院子里的人都被惊动了。向嫂、俞成贵、俞明都赶了来。大家簇拥着把俞哲夫弄回房里。
俞明问月牙儿:“这是怎么回事?”
月牙儿向众人跪下,不住磕头:“是我该死,是我把大奶奶昨晚打我的事告诉了老爷,惹他生气了。”
俞明长叹一声走了。
俞成贵指着月牙低声数落:“这个女人一回来,俞家大院就不得安宁。”
俞哲夫挥挥手:“你们都走都走,这里没有事了。”
向嫂抱着小才,推了俞成贵一把:“你该做啥子做啥子去,别在这儿凑热闹了。”
向嫂他们出来后,顺手把门拉上。她知道月牙儿在房中不会挨打了。
俞明回到房中对蔡醒说:“我们一定尽快离开这个让人心碎的地方。”
蔡醒:“他们能让你走吗?”
俞明:“小声点,要让他们知道了还能走成吗?”
这时俞成贵在门外叫:“大少爷和蔡小姐到饭厅用午饭了。”
俞明答应了一声:“我们不饿,刚才吃了些点心。让他们吃吧,别等我们了。蔡小姐要午休一会儿。”
俞明从窗户缝隙中看见俞成贵走了,对蔡醒说:“现在就是个好机会,趁他们开饭,我们从后门蹓走。若有人看见,我们就说去河边散步。”
两人换了衣服,俞明穿一身乳白色西装,把一条装了二百多个钢洋的缠袋缠在腰间,扭了扭身子问蔡醒:“怎么样,看得出来吗?”
蔡醒看了看,又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腰说:“行,一点也看不出来。这可是我们沿途的开销啊。”
俞明说:“足夠了。”
两人从后门出来,谁也没有发现。那只大花狗眷恋地跟在俞明后头不肯离去。因为它从小就是俞明的好伙伴。每当俞明寒暑假回来,它总是和他形影不离。俞明怎么也甩不掉它。直到高坑河过渡船时才把它留在了岸上。
摆渡的老熊问:“大少爷这是要到哪里去?”
俞明说:“在家闷得荒,跟蔡小姐到河对面散散心。”
老熊说:“那就把你的爱犬带上呗,你看,它多想跟你们一起走啊。”
俞明说:“蔡小姐讨厌它。”
老熊“哦"了一声,再没有说什么。
他俩很快就来到了白鹭溪,地名叫“溪”,但这里却是宽阔的水面。上下水的船舶都要在这里停泊,千百年来,这里行成了客货两旺的水码头。
俞明他们上了一只驶向下游的舵龙船,讲好价钱,即刻开船。顺流顺风而动,带着这对年轻的情侣,驶向了他们坚定的方向,驶向了他们充满希望的前方。
俞明和蔡醒都惬意地趴在船舷上用手拨弄着那清澈的通江河水,心里洋溢着投身革命的朝气。尤其是俞明,看着这静静流淌的河水,望着这熟悉的崇山峻岭,心里感慨万端。回想起第一次到重庆求学,是他的父亲送他去的。上了船,父子俩在船舱中坐定后,父亲就不住地向他叮嘱一个人出了门须要注意的事情。说了许多许多,仿佛儿子除了读书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心中暗想,可怜天下父母心呀。可是他嘴里没有说这个句子,却说了“仍怜故乡水"。
蔡醒接了下句:“万里送行舟。”
俞明又背诵了李白的《巴陵赠贾舍人》:“贾生西望忆京华,湘浦南迁莫怨嗟。圣主恩深汉文帝,怜君不遣到长沙。”
蔡醒笑话他说:“你既不是贾谊,也不是贾至,别作这样的无病呻吟了。”
俞明说:“我被从重庆那样的革命前沿‘贬’到这山旮旯里来,还不可怜吗?”
蔡醒说:“你现在应该高声呐喊‘吾辈岂是蓬蒿人’才对。”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文皱皱的,正在兴头上,忽然发现前面江面上一左一右两只木船快速地向他们的船靠拢过来。船头上划桨的船工只得勒住桡杷让船减速。
俞成贵第一个跳上舵龙船,接着跳上来七八个壮汉,俞明一看,都是俞哲夫手下的保丁。他们喝令舵龙船上的船工们把船停靠到岸边。
俞明理直气壮地站出来质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这时俞哲夫从一块巨石后面走出来说:“干什么?你说干什么?我们要捉拿共产党。给我捆起来。”保丁们一齐向俞明和蔡醒围了上去。俞明始终把蔡醒护在身后。并向着岸上的俞哲夫喊话:“你赶快命令他们后撤,他们要再逼近一步,我们就跳进江里去自己了断,不用你们动手了。”
俞成贵连忙挡住那些保丁:“别逼了,再逼要出人命了。”
这时俞哲夫也上到舵龙船上来了。他走到俞明和蔡醒面前,先狠狠地瞪了俞明一眼,然后对着蔡醒咬牙切齿地说:“蔡小姐,希望你放尊重点。”
蔡醒打算辩解:“父亲,您老人家先息怒。。。。。。”
俞哲夫恶狠狠地说:“你不要叫我‘父亲’,我们俞家不接受你这样的儿媳妇。”
俞明接过话茬:“你得让人家说话呀!”
俞哲夫咆哮着:“你这混蛋。你还要跟这帮人鬼混。要不是老子到重庆多方搭救,你早就做了他乡之鬼了。你还要跟她跑,是女色让你昏了头脑。她就是来要你命的一个魔鬼。”
俞明也已失去理智,挺身向前吼道:“不准你这样诬蔑她。”
俞哲夫一巴掌打过去,俞明将头一歪没有打着,依旧用身子护着蔡醒。
俞哲夫命令:“愣着做啥子,给我上,先把他给我拿走。”
众保丁一齐上,把俞明捆起来抬走了。俞明腰间的缠袋松了,银元撒落在船舱里。船工们一齐弯下腰去拣拾。
蔡醒哭着喊着想追上去,却被俞成贵等人拦住了。
俞哲夫说:“姓蔡的听着,若不念你与我儿子同窗一场,我本应将你拿下,送交政府治罪。你自己的身份你自己清楚,该当何罪,不用我来提醒你。令尊大人知书达礼,在重庆营救俞明时,蔡老先生鼎力相助。所以,我今天网开一面,希望你回去好自为之。俞成贵,拿来!”
俞成贵端上来一个掌盘,掌盘里用红纸封了五百个大洋。俞哲夫说:“这是五百大洋,是致谢令尊大人的。另外这二十个大洋是你回家路上的川资。”
这时船工们把拣来的银元捧到俞哲夫面前,俞哲夫发话说:“这些钱都赏与你们,请沿途照顾好蔡小姐。拜托了。”
俞哲夫又吩咐:“俞成贵带三名保丁随船保护蔡小姐,安全送回蔡公馆,不得有任何闪失。”
一切安排之后,俞哲夫下船上了岸。他一挥手,那舵龙船徐徐向下游驶去。
舵龙船开走了,江面上留下一个个漩涡,把倒映在江中座座山峰绕得东倒西歪,正像离人心里天塌地陷的伤感。几对水鸟散落在江面上,它们不懂人间的悲欢离合,依旧嬉戏在涟漪之间,尽情享受着大自然恩赐的那份生灵之乐。
蔡醒伤心不已,她把着船舷回头眺望,那些山山岭岭都在退却、远去,那是她与俞明认识以来,听俞明说得最多的趣事。俞明给她讲过清代父子三进士中李翰林李仲峨的诗句,那些关于“铜壶滴漏”、“东山晚照”等景致都是俞明锺爱的故里山河,也是她一直以来的精神向往。而此刻都在与她渐行渐远,她有一种被人抛弃的伤感。后来她寄给俞明的信中有诗《离通江伤怀舟中拾韵》:
欸乃声声船离乡,凭舷回望裂肝肠。
不舍昼夜巴河水,哪顾离人泪千行。
这首诗正是她当时情境的写照。
自从蔡醒的到来,俞哲夫心中就有不祥之感。所以他就给了高坑河摆渡的老熊一块大洋,让老熊只要见俞明过河就及时告知。因为从俞家大院出来,必经这高坑河渡口。俞明他们过了河,老熊及时报与了俞哲夫,以至于兴师动众,来了个有效拦截。
这件事俞明和蔡醒两个年轻人输在了老谋深算的俞哲夫手上了,但是,天下的事却是福兮祸兮,难予预料。此是后话,容后再表。
蔡醒回到重庆,继续投身革命。她听说谢君华、母鹏程、蹇学良他们几个人离开重庆回到了通江,组织上也不知道他们的行动计划。蔡醒为他们捏了一把汗。她担心他们去和俞明联系,她认为俞哲夫是个危险人物。三人若是撞在俞哲夫之手,定在不饶,那将是凶多吉少。
谢君华三人确实是回了通江,好在他们没有去找俞明,而是在通江城的南街上的一家小旅馆里住了下来。
三个人进进出出,行动诡秘,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到了第四天晚上,半夜里谢君华去上茅房,一去就不见回来。母鹏程和蹇学良跑到茅房一看,不见踪影。只见矮墙上有翻墙留下痕迹。两人断定是谢君华单独行动去了。两人回到客舍,准备拿上家伙随后跟去。可是发现谢君华的手枪还在他的枕头下面。想到他不可能赤手空拳去执行行动计划。于是他俩认为谢君华是出意外了。母、蹇两人来不及多想,带着手枪就从茅房的矮墙翻了出去。
夜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两人沿着墙外的小路往前摸索。他们听见了河里流水的声音,隐约可见的河床,一大片沙滩在河水的衬托下显得更黑。两人感觉到那黑黢黢的沙滩上有什么动静。于是悄悄地向发出声响的方向靠近,逐渐听得更加清楚。是工具挖掘地面的声音。而且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靠得更近些二人听见说话的内容。
“埋深些,别让狗扒出来了。”
“狗咋知道这下面有尸体喃。”
“狗的嗅觉最灵,没有它闻不出来的。”
“涨一次水,他就被冲到千里之外了。”
母鹏程悄悄说:“是在埋人,会不会是在埋谢君华。”
蹇学良一听说了声:“糟了,快,冲过去。”
这时母鹏程朝天放了一枪。那边的人听到枪声,飞快地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