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卢沟桥事变后,因为实力相差悬殊,在短短数月时间里,北平、天津、上海就沦陷。随后一年多时间,武汉等长江沿线城市也相继失守。各沦陷区的难民们都携家带口往四川逃命,其间有裹脚的老太太、嗷嗷待哺的小孩、身体孱弱的病妇,以及柔弱后生搀扶着拄着拐杖的老汉们。他们不远万里,以各种方式往当时还算安全的大后方重庆涌来。当时,这些涌入重庆的外地人,被当地老百姓统称为下江人。
同庆社的兄弟们基本靠码头的苦力营生,他们对蜂拥而至的下江人意见很大——这帮人一来,根本不管原有的码头规矩,为揽活相互争夺、杀价,还经常大打出手,弄得码头乌烟瘴气不说,也让在码头混了几十年的人收入大不如以前。
柳逵让谭老四出面处理这事,四爷却善心大发,说兵荒马乱的,都是想混口饭活命,大家都包容着点。柳逵当场就爆发了:“他妈兄弟们当初加入同庆社,不就是希望被人欺负的时候有人撑腰说理吗?下江人不容易,咱自家兄弟就容易了?”
柳逵正窝着火,却有个不懂事的家伙主动撞上他的枪口——这是一个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的中年男人,大早上跟个幽灵似的,飘到最前头扛走了原本属于柳逵的麻包。当时柳逵只觉得那血液直往脑门子涌,上前一个大旋腿,照准那男人脚踝就是一下,拳头也直奔对方脑门而去。也不晓得是出手太重,还是那男的身体太弱,刚呼两下,那男人就横躺在地上不动了。一圈人蹲着盯了他半天,那瘦子却依旧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了。我的天,死人了,这可不是件小事!
窦天权是被张成硬生生拽出火锅店的。当时,他正兑现诺言,在江湖海底陪邱栀姑娘吃火锅。结果,菜刚上来,还一口没吃呢,张成就来了,说是柳逵在码头搞出了人命。
好好的约会又被搅和了,邱栀生气得很。可一听说码头出了大事,她有了好奇心,想看看袍哥大爷是怎么处理纠纷的。这不,跟着窦天权颠颠就到了码头。
这时,过江的渡船恰好靠岸。一个头戴黑色礼帽,身穿白色西服,脚蹬长筒皮靴的青年与窦天权和邱栀擦身而过。也不知道是第六感还是什么,虽没看清面容,窦天权就觉得这人很熟悉。青年面朝渡船而去,挽着他臂弯的是一个打扮摩登时尚的漂亮女子,她有着精致的五官,还有一对标志性的可爱酒窝。那女子估计是第一回来重庆,正用那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戴礼帽的青年扶女子上了船,就转身回来,窦天权与他一对眼,脑子嗡地一声响,像是遭了电击——我的天,她回来了?!还是当年在白玫瑰餐厅门口第一回见她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杏儿!”窦天权喊出这名字的时候,感觉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那青年好像是听到窦天权的叫声,他缓缓移动着目光,在看到窦天权旁边的邱栀姑娘时,扶金丝眼镜的手稍微停顿了一下。也就那么两三秒,他恢复了常态,然后若无其事地取下头上的礼帽,露出了打着发蜡的精致短发。随后,他垂下头冲身旁的漂亮女子点头微笑,女子则默契地把纤纤玉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就在这当口,几个神情肃穆的黑衣男子,用身体做墙,把两人围在了中央。
“杏儿!”渡船已经起航,正一点一点模糊在窦天权视线中,他在极短的时间里经历了从惊喜到绝望的过程。
“你喜欢胡蝶?”因为码头人多,邱栀没听清窦天权叫的是啥,还以为他的失态源自船上那个仪态万千的电影明星:“周五晚上,在国泰剧院,有她演的话剧,你要喜欢,我陪你去看。”
“当家的,快,都等着您呢!”窦天权还没缓过神,就被张成一把拽住。方才他都到出事地了,回头一看,当家的压根没跟来。一路往回找,却发现他正望着远去的渡船发呆。
“嗷,认错人了。”窦天权捻起长衫的一角,冲邱栀歉意地笑了笑,就跟着张成往码头走去。窦天权难得的微笑,弄得邱栀心花怒放。这辈子,还没有一个男人的笑容,对她邱栀会产生如此大的魅力。
那人分明是白杏!可她看自己的时候,眼神为何如此陌生呢?那感觉,就像此生从未有过任何交集。杏儿,你到底要怎样?他在心里哀叹一声。
“当家的,您看这事该怎么处理?”张成的询问唤回了窦天权游走的魂。
“当家的,你要再不管,兄弟们饭的碗都给下江人端跑啦。”
“跑到我们的地盘抢生意,我看他妈的是自寻死路!”
窦天权刚到,就被一群情绪激动的兄弟们围起来。他正准备询问情况,突然有人吼了一句:“那人好像动了!”
窦天权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人,他约莫四十来岁,身上的长衫应该是许久没换洗,破旧又肮脏,尤其是袖口和胸膛处的衣服黑亮亮的像敷了几层油。他蜷缩着躺在地上,嘴角有未干的血迹。
“你没事吧?”他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那人缓缓睁开眼睛,用胆怯的眼神看着窦天权。
“当家的,你今天必须得立个规矩,要不日本人还没来,我们倒先饿死了。”柳逵嚷嚷着挤到跟前。显然他的话戳中了兄弟们的心窝子,众人立马附和起来。 老实说,自沦陷区的难民成千上万地往重庆来,他们的活还真是越来越少,价钱也越来越低,大多时候赚的钱还买不了两角米。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这点米熬粥都不够喝,也确实恼火得很。刚开始,大家也觉得四爷的话有理——战乱年代,又都是没有办法的穷人,大家都忍让一点。可是,忍让是境界问题,饿肚子却是残酷的现实问题。忍着忍着,忍到肚子开始抗议,大伙也就再忍不住了。
一些年迈体弱,在体力上不占优势的老汉们,都过来团团围住窦天权,诉说起各自面临的具体困难来,有的还流下了眼泪。窦天权听着就来了气,一挥手,把冷着脸站在一旁的谭老四招了过来:“咋回事,兄弟们的情况,未必你不晓得迈?”
谭老四刚想解释,窦天权却挥手阻止了:“你不用辩解了,我晓得你那点小心思。你要搞清楚,你是同庆社的四爷,理应首先考虑自家兄弟生计问题。现在整个国家都一团糟,吃不起饭的多了,我们能管得过来吗?”窦天权从兄弟们祈盼的眼神里,想起了当年教他功夫那师父说过的话:想要做一个众人拥戴的帮派老大,你就得懂得基本人性。你或是给关怀,或是给钱,或是给安全,或是给权位。总之,你得满足人的某个需求。如果你啥也给不了,对不起,别做梦了,不可能会有众人拥护。
兄弟们期盼的眼神,不恰好说明了这一点吗?他心里一热,陡然间提高了声音:“兄弟们,从今天起,咱们上河码头的生意,下江人一律不准染指。凡有试图虎口夺食的,都他妈给我往死里弄!”窦天权话音刚落,兄弟们都嗷嗷拍起掌来。
窦天权用手势让激动的兄弟们安静下来,这才又道:“以后码头的秩序交由柳逵负责,我看他妈还有谁敢来!”
在邱栀看来,这个舵把头太有范了,她目光炙热地盯着窦天权,一刻也不愿移开。窦天权的眼神,不小心与邱栀碰上了,只得赶紧调转离开。邱栀见了他的窘相,就捂住嘴咯咯地笑。
柳逵把那胸脯拍得咚咚响:“当家的,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别说下江人,就算是下江的苍蝇,也甭想飞一只到我的地盘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