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家仆黄为忠走进来,附身在孙颖韩耳边耳语了几句,眼睛却不时地朝着傅青主这边瞟,虽然傅青主没听清对方说的什么,但隐隐感觉到老黄此刻说的是自己。
他端起茶盏,装作若无其事地呷了一口,而后目送着黄为忠快步离开。
孙颖韩意味深长地笑着说:“究竟是何原因你待会儿便知!”
说罢,孙颖韩便一脸神秘地起身离开。
“孙兄!孙兄!”见孙颖韩不理会,傅青主转身向刚刚走进书房的孙夫人求助,“嫂夫人,孙兄他……”
孙夫人微笑着说:“先生,你一定很想知道那些妇人议论尾随你的原因吧?跟我来,我告诉你答案!”
傅青主不解,但仍然下意识地跟随孙夫人走出书房来到会客厅。
偌大的会客厅里坐满了形形色色的女子,高的矮的美的丑的胖的瘦的,足足有十几个,正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
见傅青主进来,顿时停止了讨论,并迅速离开座位满脸堆笑地朝着他走来。
“道长,听闻您医术高明,小女子特意一路尾随而来,想请您帮我看看病!”说话的是一位身形瘦弱面色苍白的女子,声音如同身材一样轻柔。
“道长,我是你那个偏方的受益者,今日特地前来感谢,谢谢你帮我治好了困扰多年的妇科病,谢谢你……”这位是一位身材结实的大婶,看起来年纪不小了。
傅青主不禁有些懵,自己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偏方,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忍不住问道:“这位大婶,您方才所说的偏方指的是?”
大婶急急地眨巴了几下,直愣愣地说:“就是你那个治疗女人带下之症的药方啊!难道您忘了吗?”
见傅青主还在犯晕,孙颖韩提醒道:“就是你上次给内子开的那个方子,很多人用了都管用。”
傅青主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你说的是完带汤啊!”
“完带汤?好名字!道长,我们也有病,您能帮我们看看吗?”众女子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可以,可以!”并不知道自己仅凭一付完带汤就已经扬名四方的傅青主这会儿终于明白了点什么,他浅浅地微笑着,频频点着头。
等他一一为在众人把脉开方之后,已经是晌午了。
送走患者后,傅青主这才得空去见母亲和儿子。
数月不见,母亲又渐苍老,但精神尚好,只是白发又新添不少。
听闻儿子终于学有所成,傅母高兴地直抹眼泪:“好啊!我儿这多年的努力总算是没有白费!为娘的真心替你高兴啊!”
“爹,儿子也替您高兴,以后儿子也要跟你学医!”见父亲得偿所愿,傅眉由衷地说。
“好儿子!”傅青主很是欣慰地轻轻拍了拍傅眉的肩膀。
这孩子命苦,自打生下来没几年便没了娘,爹也时常不在身边,傅青主心中觉得亏欠,正准备寻个机会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他,以便于日后帮他一起救治苍生,没想到儿子竟主动提了出来。
三人说了些贴己的话,很快,便有家仆前来相请:“先生,老爷请您过去用膳!请少爷和老夫人也一起过去!”
由于傅青主祖孙二人是常年在孙家寄居,为了各自方便,之前一直都是各自生活互不打扰。
相当于只是来借他多余的房子一住,傅母住的是西院,孙颖韩住的是东院,
院子中间隔着一道墙,一扇门将两个院落串联起来可以随意通行,由于两个院子各自都有大门,可以直接外出,所以寻常日家仆不怎么过来,傅母等人也不怎么到东院去。
只有傅青主前来做客时,傅母和傅眉才会过去一起用膳。
为了照料傅母的饮食起居,孙颖韩特地派了一个贴心的丫鬟过去,傅母日子过得倒也安生。
见有人来请,傅母摆了摆手说:“我这边有吃有喝有人照料,就不过去凑热闹了,还是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说说笑笑聊些正经事吧!”
傅青主见母亲不想移步,便也不再坚持,嘱咐丫鬟好生照料后深深作了个揖,带着傅眉直接去了东院。
午餐十分丰盛,山珍海味一应俱全。
席间,孙夫人提出,要腾出一间厢房做诊所,方便傅青主为患者诊治,傅青主欣然接受,在他看来,能为百姓做一点事实为三生有幸。
此后,孙家的那间厢房便成了傅青主的诊所,他三天两头往山下跑,只要他在,患者终日络绎不绝,他终日忙碌,却从不收取分文诊金。
一日傍晚,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后,傅青主、孙颖韩和陈谧聚在书房喝茶闲聊。
陈谧打趣道:“你每日跟妇人打交道,有什么体会?”
傅青主说:“这些日子,我看了不少病人,也总结出了不少经验。关于带下之症,我总结出白、青、黄、黑、赤的五色带下的病因和疗法,并一一配对了方药,关于痛经,也摸索出不同病因的辩证、疗法和方药……”
陈谧原本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却引来傅青主一堆长篇大论,苦笑着连连点头道:“青主贤弟果然得道了,厉害厉害!”
孙颖韩由衷地称赞道:“女科病难就难在她患在隐私部位,所以大部分女子都难以启齿,往往要等到很严重了不得已才去请大夫,而此时用药就很难了,你能闯过这一道道难关实属不易啊!”
透过窗户,傅青主看着天上的云彩叹了口气说:“是啊!仔细想来,女人这一生就如同这天上的云彩一样无根无基漂浮不定,为了一个兴许连面都未曾见过一次的陌生男人来到一个从未接触过的陌生的家庭过完下半辈子,在娘家人那里,她们是泼出去的水,在婆家人眼里,她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外姓人。”
说到这儿,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继续说:“她们一生要承受很多,要生儿育女,要相夫教子,还要孝敬公婆,一睁开眼就要照顾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这一天天一年年的愁闷积攒在一起郁结于心,却无处倾诉,时间一久便容易得病。”
二人连连点头称是。
傅青主话锋一转,盯着二人问:“所以,研习女科也是功德一件,你们两位要不要学一学?”
陈谧连连摆手:“这个以后再说!”
傅青主也不再强求,端起茶盏低头不语。
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傅青主将方圆数十里的女性患者治愈得差不多了,傅青主便带着儿子傅眉四处游荡。
这一日,父子二人路过平定县的一个小村庄,行至村头处时听到一阵低低的饮泣声。
二人闻声看去,只见河边有一间破旧的小屋,一位衣衫褴褛的村妇坐在门槛上,双手手抱住膝盖在伤心地哭。
傅青主走上前,询问村妇碰到了什么难事,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村妇抬起头来,伸出脏兮兮的手抹了一把眼泪,手上的泥土与脸上的泪珠交杂在一起,在脸上画上了一个斑驳地图。
她眉心紧锁,目光呆滞涣散,给人一种活着无望的错觉。
见她半天不吱声,傅青主只好又问了一遍:“大嫂,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村妇嘴巴一瘪,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她用手轻轻擦拭,叹了口气说:“是啊!孩子病了,我这当娘的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我不配为人娘啊!我不配!”
村妇越说越激动,抡起双手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傅青主安慰道:“大嫂莫要难过,贫道略懂医术,你家孩子在哪儿?可否让我看看?”
村妇绝望的眼神瞬间燃起了一丝希望,她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泪水,随后抓住门框顺势站起来说:“太好了,道长!我家孩子就在屋内,您快来帮我看看吧!”
但这抹难得的光彩很快便被绝望的阴云所笼罩。
“怎么了大嫂?”见她逐渐暗淡下来的眼神,傅青主忍不住问道。
“道长,我如今身无分文,恐怕付不起诊金啊!”村妇叹息道。
“贫道看病向来不收诊金,大嫂大可以放心。”傅青主的一句话让村妇吃了定心丸,她的眼神再一次染上了色彩,满怀感激地将傅青主父子二人请进屋内。
这是一个简陋的屋子,屋子里除了一口被岁月啃噬地斑驳苍老的饭橱和一床黑乎乎的棉被之外一无所有。所谓的一贫如洗,大抵如此吧!
那孩子就躺在家中唯一土炕上,面色苍白双眼微闭,看上去奄奄一息。
傅青主被眼前的一切扎到了心,他眉头一拧,扭头问道:“大嫂,你家男人呢?”
村妇叹了口气说:“他在外面当差,先前还能时不时地捎些银两回来,可自从打起仗来以后,那挨千刀的一年多没音讯了,别说银子了,连句话都没捎回来,也不知他现在是死是活!”
眼前惨淡的光景与妇人不幸的遭遇让傅青主心生怜悯,他默默地替孩子把过脉。孩子只是得了风寒,虽然高烧不退,但却有药可医。
他让傅眉从随身携带的行李中找出纸笔开了药方交给村妇抓药,村妇千恩万谢地送他到门口。
准备离开时,傅青主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傅眉不解道:“父亲,为何不走了?莫非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傅青主并未回答儿子的问题,他先是摸了摸口袋,随后回头看了看眼前这个破旧不堪的屋子说了四个字:“给我纸笔。”
傅眉越发地迷惑了:“父亲,药方都开了,您还要纸笔做什么?”
傅青主微微一笑:“为父自有用处!”
见父亲如此神秘,傅眉便也不再多问,再次打开行李拿出纸笔双手交给傅青主。
他知道父亲很有可能是想作一幅画或写一首诗赠予村妇做药资,但孩子目前情况危急,如果安心作画恐怕延误了病情,他瞅着方才研过的砚台说:“父亲,这还有点儿墨,不研了吧?”
傅青主略微思忖了一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将纸铺在小屋的外墙上,用仅剩的一点墨水写下一个“心”字。
随后,在落款处写下傅山二字,转身将字交给村妇:“大嫂,贫道出门太急,身上不曾携带银两,这幅字你拿去换一些钱为孩子抓药治病吧!如果有剩余的钱,再给孩子买些吃食衣被,天冷了,别让孩子着凉。”
村妇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幅字,目送着傅青主父子渐行渐远的身影忍不住自言自语:“这么一个字真的能换钱给孩子抓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