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力古鲁气得捏紧了酒杯,继而他看着侍女背上那些鞭痕阴冷的笑了笑,然后走向泛着焦香的烤肉架旁,从调味盒中抓了一把细盐出来。盐是上好的供盐,呈现微微的淡蓝色,源自于碧提喀子湖那边开采的盐井,是藩跶鲁跶皇室和各大贵族豪门的专享,普通的大漠人连一小撮也接触不到。
吉力古鲁来到侍女身边,一脚踩住了铐着侍女双脚的铁链,然后将手上的那把细盐用力揉进了侍女皮开肉绽的伤口里。
侍女激灵灵的颤抖起来,大片大片的汗水打湿了衣襟,打湿了头上的黑帽和面纱。她还是没能忍住,后背钻心蚀骨的疼痛和渗透灵魂的麻痒终于让她惨叫了出来。
“啊……啊……啊……!”
惨叫声凄厉尖锐,仿佛直接能传到数里之外。
吉力古鲁狞笑着拿开了手,看着侍女悲凄的哭嚎,他这才算感到稍稍满意。命人取过水囊帮他倒水净手,沾了血和盐清水涓涓而下,纷纷流进了沙地之下,一望无际的沙海里,这些点点滴滴本来都是生命之源,但驼队中食水配给充足,吉力古鲁有这么挥霍浪费的资本。
羊肉已经烤熟,青菜也烹制入味,吉力古鲁走进草草搭建的布帐用食,再也不去理会驼背上的侍女。侍女是个逃奴,被捉回来之后双脚上便带了锁链,所以她的身份比之普通奴隶还要低贱,吉力古鲁带她上路,原本也没打算再将她活着带回去,不过,这也并不是吉力古鲁今天折磨她的主要原因。
吉力古鲁内心怨愤的真正原因是这场风餐露宿的旅行。
往年的这个时候,随着驼队进入大厉境内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大哥迪力古鲁,只不过大哥的身体越来越差,家族中老的老小的小,全家人聚在一起商量时,集体发现他吉力古鲁老爷的大小长短正合适,这趟入厉之行决定着整个家族明年的所有生意,没有个身份足够的家人随行也说不过去。
吉力古鲁平日里习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横跨沙漠?想想都觉得对不起自己这一身的富贵肉。可他又不能不来,他若是撂了挑子,便只得由大哥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儿子来顶替,他倒不是害怕那位亲侄子受不了这番折腾,而是害怕那小子若是做成了这份差事,家族中那几个老东西就会名正言顺的将那小子当做大哥的接班人来培养,那样的话,他吉力古鲁老爷在家族中的地位可就悬了。
“不就是出一趟远门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吉力古鲁接过那份押着金线、写满龙飞凤舞的方块字的大红请柬,抹着眼泪上了路。
这个月之内,大漠中像吉力古鲁这样怀揣着金边请柬赶赴大厉西北的驼队并非只有这一支,他们从中土人闻所未闻的各大地域中出发,沿着特定的路线朝东方徐徐挺进。而且不单单是漠外,厉土境内的各大世家门阀、豪商巨贾,也纷纷遣出商队和自家举足轻重的家族成员奔往钟州矢梓,仿若百川入海般赶向厉国之中这片最最贫瘠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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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过觉得自己的头有些发涨。
在他睁开眼睛之前,两仪吐纳的感知力已经让他看清了周遭一切,他现在置身于一间十分宽敞的屋子里,四周空旷,屋内有两根红漆木柱,地面上铺设着光滑如镜的方砖,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尊磨盘大小的黄铜药鼎,而南过此时被层层叠叠的白布缠绕包裹得像个硕大的蚕蛹,正头下脚上的倒挂在那只药鼎的上方。
六七个体型奇特衣衫褴褛的怪人进进出出,或是向药鼎下方运送柴草,或是一桶桶的向药鼎中添加着清水。这几人的皮肤有蓝有紫,手脚粗大得好似一根根原木,行走间神情僵固目无焦点,这一个个诡异的人,看上去简直就像深山里的魑魅魍魉。
伴随着自己吸、吸、呼的吐纳节奏,南过睁开了眼,一瞬间,上下颠倒的视野让他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身体上所有的感知好像都跟着他睁眼的动作一同苏醒了过来,头是晕涨的,手脚是僵麻的,肚子是饥饿的,胃里是反酸的,两只小腿在抽筋,两条胳膊没知觉,耳朵里好像飞进了几十只蜜蜂似的嗡嗡直响,右侧那瓣屁股还有点痒,总之,整个人都不好了。
南过提起一口气,扯开嗓子大声喊道:“我那口缸呢?这次怎么待遇不一样了?是清蒸还是水煮,你们到底有没有个准主意啊!”
喊了两声,那六七个做工的怪人毫无反应,又过了片刻之后,青猿老鹤抓耳挠腮的走了进来,它伸手捏了捏南过的脸,翻来覆去看了一阵,也不知究竟在查看什么。
“悟空,你是来搭救为师的吗?”南过看着它说道。
青猿老鹤并未理会,将南过的身体翻转一周,拨开打着卷的蓬乱头发,像是寻找虱子似的认真检查了南过的每一寸头皮。
“悟空,你又调皮。”
青猿老鹤检查妥善之后,唇皮上翻,做出了个傻笑的表情来。
“你这泼猴,笑你大爷啊!人兽捆绑加调教,你丫口味不是一般的重啊!”
青猿老鹤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颗麻核桃来,直接塞进了南过那张一直也没闲着的嘴里。麻核桃很大,南过现在不仅无法开口讲话,就连上下两排牙齿都不能合拢,铁胆大小的麻核桃让南过既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就只能那么别扭难受的含在嘴里。
“唔……唔……唔!”
南过不安分的大声呐喊,无奈麻核桃压着舌头,根本喊不出别的音节来。
青猿老鹤的表情缓缓变得深沉,它看着南过挣扭挤压着嘴里的核桃,觉得南过上下颚的皮肉很容易便会磨出损伤来,于是它一把掐住南过的两腮,伸手指轻轻一挑,那颗麻核桃便离开了南过的嘴,被老鹤随手丢在一旁。
南过连续的呸了几声,然后说道:“悟空你洗过手了吗?还有,你怎么能乱扔东西呢,砸到小朋友怎么办,就算没砸到小朋友……”
“喀嚓”一声裂响,青猿老鹤从南过身上扯下一大片白布,用两手揉搓成一团,噗的一下,那团白布就被塞进了南过嘴里。
“唔……唔……唔!”
老鹤再次展露出笑容,笑得有些奸诈,并且还对着南过竖起了大拇指,也不知是在夸耀南过的嘴巴够大,还是在为它自己的机智而点赞。
随后青猿老鹤便离开了,南过依旧像条咸鱼似的被挂在药鼎上方。
他也并不是毫无想法,至少他现在很想死,因为老鹤离开之后不久,那个用竹条狠抽过他的少女便来了,一副来看珍奇动物似的激动表情,围着他转了两圈,不时还会伸出白皙小巧的手掌,在南过身上摸摸头发捏捏耳朵,被南过极不配合的扭头挣开之后,少女便志得意满的哈哈大笑,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一般。
那六七个颜色不一手足粗壮的怪人在巨大药鼎中加满了水后,又将院子里的木柴运进来不少,忙碌得就像一只只蚂蚁。
“据说山谷里的老祖传给你两仪吐纳,让你的体魄得以精练,已经不需我们任何手段来烦心除杂了。呵呵,你还真是配合,老祖一说教你,你便傻兮兮的跟着学。”
少女得意的笑开了花,看着南过的目光,就像在看着一只痴蠢无比的傻狍子。
“而且两仪吐纳法能让你吐故纳新的速度几倍于常人,这也就是说,即使我现在打你一顿,等到晌午开始提炼惊麒子的时候,你所受的伤也会完全愈合。”
少女说到这里,眼眸中厉色一闪,南过还没完全理解她的意思,她的拳头便挥了起来,砰的一下砸在南过胸口上。南过的面颊抽搐了一下,这少女的力气很大,而且像是精准的打在了什么穴位上,疼得南过一阵从鼻孔中倒吸冷气。
少女见到南过的反应,便笑得更加开心起来,笑容中透着满满的残忍和邪恶,那张粉嫩如玉的小脸活似一朵长满了毒刺的娇艳花朵。
砰地一声,少女又挥来一拳,她如花的笑颜上逐渐变得狰狞起来。
南过只觉得胸骨似乎碎了,每呼吸一下胸口都刺痛难忍,他艰难的咳了两声,几滴血从鼻孔里喷溅出来。少女灵敏的向后躲闪,然后在衣服上查看一番,确定自己没有被南过的血水弄脏之后,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仿佛她再次赢得了一场胜仗似的。
然后少女的笑声渐歇,她发现药鼎的清水中滴入了几滴血,血液丝丝缕缕的扩散开,须臾之间便从嫣红似火变得踪影难寻。少女有些慌张起来,下意识认为自己又闯了祸,一边偷偷摘下右拳上的铁护手一边警惕的四下打望,发现这里除了六七个怪人之外再无旁人,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
少女拍拍手,搬运木柴的怪人们如同没了动力的傀儡般僵在原地不动。
“你们把药鼎中的水换一遍,鼎内认真刷洗,然后从新注水。”
僵固的怪人们得到指令,再次活动起来,一桶一桶的开始为药鼎换水。
少女看了看南过,又对经过身边的一个怪人吩咐道:“把他的脸擦干净,不要留下任何血迹。”
肤色湛蓝的怪人挥起大手,舀一捧药鼎中残余清水,便开始冲洗南过的脸。
“唔……唔……唔……!”
南过不甘的大喊,可能够发出来的音节仍旧那么单调。
“不用感激我!”少女一脸的春光灿烂,然后指着怪人对南过说道,“你知道他们都是谁吗?他们是我破伤峰中的药奴,从前,他们皆是来历不凡的人物,有习练术法的大能之士,有武修精绝的江湖游侠,有饱读诗书的鸿儒巨匠,有举国悬赏的江洋大盗,他们有的因为藐视我破伤峰的山威,有的则是为救亲人妻小性命,都被自愿或不自愿的炼成了药奴,终其一生都得为我破伤峰为奴为仆。”
看着南过眼神中流露出的惊诧,少女撇撇嘴,继续说道:“炼制药奴十分繁琐,先要放空这个人的满腔血液,以秘制药水充填血管,这是最凶险的一道工序,七成以上的人熬不过这个阶段,匹配不了我峰中的秘制药水。然后便是冲压骨骼筋肉,以刀水硬化皮胄,最后再以精练补材活化脉络肌理,以针石烙烫固定的颅内区域,如此大费周章才能炼出一个药奴来。这种活死人皮糙肉厚力大无穷,不需饮食也不必睡觉,只须定期为他们提供补材,便会为我家人做工出力至死方休。”
湛蓝色皮肤的药奴为南过洗净了脸,然后便提起水桶木瓢继续去清理药鼎。南过目光复杂的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药奴,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充斥着内心,他也说不上来是该对这些不死不活的人产生怜悯还是反感。
“喂,喂!”少女笑吟吟的用指头戳着南过的脑门,待到南过重新看向她时,她才冷哼一声继续讲解道,“听说过巫女炼制的尸偶吗?巫女把活人炼成死尸,再把死尸炼制成行尸走肉,但她们炼出来的东西最多只能用上一两个月,而我家炼制的药奴却可以使用二三十年。其实,不论是尸偶还是药奴,他们的脑子都还活着,听得见声音,看得见色彩,可身体却偏偏再也不被自己所驱使,你说他们惨不惨。”
少女揪着南过的耳朵,用力的开始扭扯,看到南过痛苦的蹙眉,她的嘴角上翘,笑容残忍却又无比美艳。
“姓南的,你应该庆幸自己吸纳了惊麒子,我爹当初可是打算将你做成药奴的,以你的年轻程度和精壮体魄,做成了药奴至少能活上五六十年。”
少女将面孔凑近了南过的脸,粉嫩的鼻尖几乎要触到了南过的眉梢,她紧盯着南过唯一的右眼,吐气如兰的说道:“所以说,你是情愿被淬炼出惊麒子之后虚脱而死呢,还是不人不鬼的活上五六十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