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修竹烛火长,日暮月生。
夜雪尘沿着长廊缓步归来,远远便看见清心殿灯火通明,越走近殿门眼皮子跳得越厉害,他伸手按了按眼角,觉得自己似乎是忘记了什么,但是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让他莫名其妙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夜风拂过,庭院的槐花树又簌簌落下几瓣残蕊,身姿颀长孤冷的年轻男子站在台阶之下,眉目潋滟容颜极盛,疏淡的月色落在他的身后,而他面无温情的面容神情泠泠,比那深夜树梢枝头上凝出的清霜还要来得让人感到寒冷。夜雪尘狂跳不止的眼皮子在看见墨绯璃身影的那一刹那彻底一僵,整个人如遭电击一般直直愣在了原地,白日发生的一些画面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酒巷子,酒缸,墨若旖!他满目骇然,生生脚下一软跪了下来,初秋的夜风并不算寒凉,可是打在身上他却感受到了如同凛冬北风一样刺骨的寒冷之意。
墨绯璃原本是站在庭院等墨若旖归来,瞧见夜雪尘这反常的举动,一双缎墨般极黑的眼眸流转着潋滟清冷的光芒,他目光如炬地看着他,问道:“夜雪尘,你可是有事情禀报?”
有是有事,但是不能说啊,夜雪尘素来故作高深莫测的慵懒神情此时彻底崩塌了,勉强着站了起来之后,他声音发软地说道:“圣,圣上,臣只是,只是想起来还有些事情没办完,先,先去办了。”
匆匆说完了这一句话之后,夜雪尘不待墨绯璃细问些什么,立刻飞身往宫外奔去。
夜色深深,老宅子的内屋燃着一盏微弱的烛火,薄薄的纸窗上映照出一抹纤细的身影。
夜雪尘千辛万苦赶到那老宅子的时候,两个酒缸还如同白日一般搁在庭院中,缓缓自屋檐的一侧落到那酒缸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白日他将墨若旖塞进去的那口酒缸的盖子。木盖子被掀开的那一瞬间,酒香四溢,漆黑如锦缎般华美的长发浮在水酒上,墨若旖娇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身上发梢都沾染了浓浓的酒香,仿佛是泡在酒里面太久,夜雪尘将墨若旖捞出来的时候感觉她恍若初雪一般白皙的小脸更加苍白了,伸手在墨若旖的鼻尖下微微探息,确定了那一丝微弱的气息虽然很轻但是是真实存在的,夜雪尘悬着的心才微微放下了一些。利用内力将墨若旖身上的衣裳还有长发都烘干了,夜雪尘正欲带着墨若旖离开,白日里那道清脆的喊声忽然又响了起来,
“谁?是谁在外面?”
一想到白日里若不是这把声音乱喊乱叫,他也不会抛下墨若旖独自离去,他若是不抛下墨若旖离去,之后便不会忘记回来找她,就这么想着,夜雪尘心头忽然生出了一丝埋怨之意,运气于掌,他顺手敲碎了那两个酿酒的大瓦缸。屋内的女子似乎听到了动静,起身似要走出屋来,在那酒水汩汩流完之前,夜雪尘已经抱着墨若旖乘着夜色飞身上屋悄然离去了。
月色渐凉,墨绯璃在庭院中站了好些时辰也没有看见墨若旖归来,正欲去找墨祁㬚询问她的行踪,恰好看见去而复返的夜雪尘自宫檐飞下,怀中抱着一团小小的身子,神色看起来有些慌张,待夜雪尘走近了之后,墨绯璃才看见他怀中熟睡之人竟是墨若旖。
漆黑如锦缎般华美的长发垂下,更衬托着那张小小如初雪般清丽的小脸愈发苍白,浓浓的酒香自墨若旖身上传来,夜雪尘惶恐地将她递给墨绯璃,尔后双膝一屈半跪在了地上,
“臣该死,未能阻拦公主买醉,还请圣上责罚。”语毕,他抬起眉梢,暗暗地观察着墨绯璃脸上的神情,交握的双手微微发颤着,心道:希望墨绯璃不要识破他的谎话。
自墨若旖三岁起,墨绯璃便没有再抱过她,时隔多年,墨绯璃从夜雪尘手中接过那具娇小纤细的身子的时候,如缎墨一般潋滟冰冷的眼眸微微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十指微微收紧却又不太敢用力,生怕弄疼了墨若旖一般,无暇去顾及旁人,他闻着墨若旖身上浓重至极的酒味,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她无端端又闹什么脾气?”这般浓烈的酒味就像是在酒坛子里泡出来的,墨若旖素来任意妄为,随着年纪的增长更加是叛逆至极,什么都要和他反着干,所以夜雪尘说她去买醉墨绯璃并没有起疑心,所谓长兄如父,他身为她的兄长,自然也担起了父亲这个角色,瞧见墨若旖这般无法无天,一个姑娘家喝得醉醺醺的,说不生气是假的。
“大抵,大抵,是因为那个十三殿下吧。”眼看着墨绯璃似乎并没有对他的说辞起疑心,夜雪尘心里长吁一口气之余,便绞尽脑汁来圆谎,若是被墨绯璃知道了是他把墨若旖弄成这副模样,还不活生生剐了他的皮。
“北澜璟?”听见夜雪尘提起北澜璟,墨绯璃缎墨一般极黑的深邃眼眸眸光沉了沉,目光淡淡在墨若旖熟睡苍白的小脸上扫了扫,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最终还是微微叹了叹气,道:“你先退下吧。”
夜雪尘不知墨绯璃心中误解了什么,听见了这命令,他立刻如临大赦一般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从树梢上落到石座上的几瓣残花打个了旋落到了墨绯璃脚边,夜风透着几分凉意,月华流转,怀中墨若旖苍白的脸颊透出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连带着周身的温度也仿佛烫了一些,墨绯璃唤来了少言准备温水和干净的帕子之后,便将墨若旖抱回了寝宫。
小小的身子如纸一般单薄,墨绯璃小心翼翼地将墨若旖放在床榻之上,正欲转身去拿帕子,不料衣带一阻,他缓缓垂下了纤长的睫毛,发现他的衣带不知何时缠上了墨若旖细软的的手指,少言见状,立刻将打湿的帕子递到了他跟前,战战兢兢地道:
“墨,墨王圣上。”
先前少言不知道墨若旖竟然就是东墨国赫赫有名的璃公主,举止随意了些,墨绯璃冷血残暴的盛名在外,所以他在墨绯璃面前绝对不敢造次,一直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站着,生怕做错了什么就被处以极刑。
长指拿着温热的帕子轻轻给墨若旖擦拭脸颊,墨绯璃清冷漠然的声音淡淡地吩咐了一声:“去准备一碗醒酒汤来,然后就退下吧。”
少言依言退了下去,夜里忽然起了大风,墨绯璃起身去将那轩窗的横木放下,回到床榻前的时候,忽然看见墨若旖睁开了眼睛,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眸温温浅浅,如同清透的溪玉一般,她的眸光微微动了动,继而转头望向了他。仿佛是看见了什么特别喜欢的人一般,墨若旖忽然坐了起来,一把将他拉到了床沿,仰着一双澄澄湛湛的眼眸与他对视,粉嫩精巧的嘴角微微弯了弯,她巧笑嫣然。
瞧见如此反常的墨若旖,墨绯璃的呼吸不由得微微一滞,生怕惊动了她,只是下一刻,她温软的声音便轻轻响了起来,
“阿璟,你今天怎么长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她软糯的声透着几分疑惑,小扇子一般浓密的长睫轻轻扑闪了一下,左看右看,一脸奇怪地望着他。
方才微微屏住的呼吸仿佛在这一刹那僵怔,墨绯璃原以为自己的这副身躯早已与死人无异,却不曾想到还会因为墨若旖的这一句醉言而心绪杂乱,潋滟深邃的缎墨眼眸静静地望着墨若旖清丽的小脸,良久,他微不可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问道:
“今日为何喝得这般醉?北澜璟可是欺负你了?”他不懂得什么小女孩的心思,只是夜雪尘说了这丫头是因为北澜璟才醉酒的,眼下这丫头模模糊糊把他当做了北澜璟,想来是愿意答话的,他便顺道问一下。
“喝醉?”墨若旖轻轻打了个酒嗝,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裳,眉头微微皱了皱,一张恍若初雪一般清丽灵动的小脸透着几分茫然,“我没有喝酒,是,是酒坛子,嗯,酒坛子,有人追来,偷酒贼.......”她喃喃低语,断断续续也说不完整一句话,墨绯璃认认真真听了老半天也不懂她说了何事,只当她是醉酒之人在狡辩自己没醉,轻声安抚道:
“没有就没有,好好歇下吧。”说罢,墨绯璃便伸手覆上墨若旖单薄的肩头,想着让她躺下。墨若旖半推半就乖乖躺下了之后,瞧见墨绯璃起身似欲走开,神色便染上几分担忧,细软的手指拽住了他的衣袖,她仰眸问道:“阿璟,你又要去看你的郡主吗?你身子还未好,为何老是到处走动?”她玉雪清丽的小脸微微皱着,看起来有几分惆怅,几分介怀。
虽然已经听探子回禀知道墨若旖对北澜璟十分上心,但是亲眼瞧见又是另外一回事,身为兄长却被她视作仇人,墨绯璃鲜少看见她对谁这般和颜悦色,这般关怀,墨若旖絮絮叨叨说了几句话之后又闭上了眼睛,墨绯璃听着,当下心绪越发复杂,连少言送醒酒汤来也没有察觉,直到少言战战兢兢地一连喊了他几声,他才缓过神来。
“墨王圣上,这醒酒汤尚有七分温热,不知可否给公主服用?”少言一进内殿便看见墨绯璃伫立在床榻前一动不动,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少言想着虽然墨若旖不是㬚殿下,但是好歹也是自己的主子,本分还是要做好的,他便想着去喂墨若旖喝醒酒汤,怎知他还没有动作,那厢墨绯璃便冷冷说道:
“退下,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