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德胜心里是清楚的,李家能顺利从窦天权手里要走江湖海底火锅店,这事必然有人从中裹乱。他还猜出放烂药的人是周参谋,要不然提起这事的时候,这家伙不会有那么得意的神情。
李家抢走窦天权最后的救命稻草,会让他彻底完蛋,这事本在涂德胜意料之中。只是他没想到,这家伙会让自己的女人重返戏台抛头露面去赚钱。由此看来,他现在已经落魄到连自己的女人也养不起的地步。既然如此,也该他涂五爷粉墨登场英雄救美了。
白杏回剧院唱第一场戏那天,涂德胜不仅早早到了,还带了周参谋以及几十号兄弟前去捧场,把剧场的过道都挤得满满的。他们还带去了花篮和捧花,还有写有贺语的红条幅,那现场浓重得跟当今大歌星开演唱会差不多。
观众热情白杏当然高兴,只是她更愿意看到她的男人也在其中。无需说什么,只需来个鼓励的微笑,她便会得到无穷的力量。
可是,都这么久了,她期盼的人没来,反倒是涂德胜场场不落空。刚开始,他只是让人往后台送花,后来,他会站在观众席冲她挥手鼓掌,再往后,他则在她卸妆的时候径直去后台。这天,白杏一上舞台,就发现涂德胜正对她满含深意地笑。没来由的,她就觉得可能有事要发生。
白杏一连唱了几十场戏,窦天权一回也没出现在现场,涂德胜也很好奇得很,便找到窦天枢询问情况。窦天枢没有多想,就把家里的状况和盘托出。涂德胜掌握了真实情况,一下子变得底气十足。他决定了,就在今天,他要主动出击,把本属于他的女人给夺回来。为此,他还专门托人带回一条昂贵且精美的猫眼石项链做礼物。自从进入鸦片这个行当,涂德胜才明白什么叫日进斗金。不仅如此,已荣升局长的赵探长又找到个来钱的新行当——贩卖鸦片的同时,顺道给有钱人带点防身用的枪支。乱世之中,保命是有钱人最基本的需求。这条线由赵师长牵头,周参谋负责。一般从武昌来货,通过水路到重庆,再高价卖给那些有需要的人。
窦天权出门之前,还特意把自己收拾了一番:皮鞋、西服、外加铮亮的大背头,看起来还是神采奕奕,派头十足。才到剧院门口,他就听到了白杏的声音。不,更合适的说法是,她扮演的胡莲娘说的台词:
淮河救你的命,负义又忘恩!
石怀玉:淮河救了我的命,哪个忘了你的恩?
胡莲娘:去岁把京进,相府招的什么亲?
石怀玉:错把相府进,他估到我成亲!
胡莲娘:既然已成亲,就该修家音!
石怀玉:领兵去出征,家书修不赢。
胡莲娘:差将为的甚?杀奴可是真?
石怀玉:纵然夫不是,妻要让三分。
胡莲娘:按律条,要挖眼睛!
石怀玉:娘子莫非要绝情?
……
这部剧窦天权太熟悉,现在已经是高潮段落,很快就该结束了。他望着广场上白杏的大幅海报,寻思着一会儿见了她该说点什么?毕竟是他做了蠢事,还说了蠢话才让她伤心。对不起?不行,太没诚意。我错了?也不行,跟前一句差不多。突然,他灵光一现,想起窦璇说过的一句话,女人是需要被感动的。杏儿,当时我说那样的绝情话,其实是害怕你跟着我吃苦。想到这话,窦天权就觉得那眼睛酸酸的,他知道,这才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担忧。
海报旁的石头缝里长着几颗顽强的蒲公英,它们开花了,几团绒绒的白,像是顶在头上的小雨伞。窦天权觉得那花朵像孩童的笑脸,还约好似的都仰头迎那暖暖的太阳。他还在老远处他就看见了,当时就在脑子里想象白杏嘟着红润小嘴吹它的样子,似乎还听到她咯咯的娇笑声呢。剧场里密集的锣鼓声响起,随后在轰鸣的掌声中戛然而止,里头安静了,看来今天的演出该是结束了。他蹲下身子把那几团蒲公英摘下,双掌拱起把毛茸茸的小家伙护在了掌心。
观众从剧院蜂拥而出,窦天权左闪右躲,小心翼翼护着掌心里的蒲公英。这是他的礼物,他要带到后台去,希望能博得他的杏儿一笑。在去往后台的阶梯上,他和涂德胜不期而遇。涂大爷穿一身绸布长褂,手里拎根时髦的文明棍,一条金黄的怀表链子在胸前夸张地晃悠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窦天权一番,满脸的不屑和轻视:“我说,既然没本事养活人家,就识相点,别纠缠了!”等了一阵没见窦天权回话,他又道:“难不成你不愿放手,是想吃耙饭?”
冷不丁挨一闷棍,窦天权能感觉到心肝在颤抖,他只得将软软的身体靠在墙上。涂德胜得意地从口袋取出那条蓝色的猫眼宝石,让它在手指上来回晃悠,那璀璨的光芒耀得人眼睛发花。
“杏儿,我晓得的,这些年你其实过得并不好”在窦天权发愣的当口,涂德胜已经到了白杏跟前,这会儿他正在含情脉脉表白:“你过得不好,我也心痛得很。回来吧,只有我才能给你幸福。”他再次打开首饰盒,亮出那块夺人心魄的蓝色猫眼石。是女人,都喜欢宝石,他就不信,花那么大的价钱买来的宝贝,还搏不了美人一笑。
其实吧,这些年涂德胜也没闲着。城里的金沙巷那边,好几个丝弦堂子都有他的相好,就连大名鼎鼎的姬三姐,也对他情有独钟。还有,赵得力的漂亮老婆英子,他也没费多大力气就弄到了手。那女子死心塌地的,还巴巴地等着娶她过门呢。说起来他身边没缺过女人,可他就是忘不了白杏。或许还真应了那句话,得不到的,反倒会惦记一辈子。
白杏伸手,想要阻挡涂德胜往她脖子上戴项链,一抬头却看到站在门口的窦天权。这个时候,她多么希望她的男人,能冲过来,一把打掉涂德胜手中的东西,并且霸气十足警告他:“白杏是我窦天权的女人,谁他妈都不能打她的主意。”在她看来,男人可以没钱,但得有她最看重的血性。
其实,在涂德胜的胖手靠近白杏脖子的那一瞬间,窦天权是准备出手的,只是他刚要往前冲,就被一个手捧鲜花的青年男子挤到了一边。单那的人穿着打扮,应该是留学归国的青年才俊。不用说,又是一个条件不错的追求者。
既然,不能给爱的女人幸福,还是放手吧。终究,他没能压住从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自卑,在他的女人最需要他不顾一切冲上去的时候,他选择了放弃。
说到底,他从未真正懂过这个女人。在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甚至产生了瞬间的崇高感,不能给她幸福就给祝福吧。他一扬手,掌心中的蒲公英变成了无数的小白伞,晃晃悠悠飘荡在空中,把原本相爱的两颗心隔在了两边。
看到窦天权的背影消逝在尽头,白杏的心碎了。就连涂德胜已把猫眼项链戴在她脖子上,她似乎也没觉察到。过了好半天,她才想着要追出去,她跌跌撞撞追至剧社门口,却已不见爱人的身影。这么多年的相爱相守,却没能经受住这点风雨,她跌坐在地上,任由那泪水滚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