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庐一切如故。大门口余伯看见顾门清杨的劳斯莱斯忙一脸肃穆地指了指他平时停车的位置,那里和顾家其它人的车位有一点距离,靠近花圃。已经进入冬季,花圃草木尽枯,只剩几朵挂在枝头的月季。
栾明冬季无风,空气中的蔼蔼雾气散不尽,总像笼着一抹烟尘。
落地窗里人影一闪而过,他们人还走近,客厅的门已悄然打开,方大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走进餐厅,所有的人都各就其位,连顾肖黎明旁空出的座位也补上了一位小姐。顾门清杨不动声色地凑到尤缈然耳边说,“肖姨的侄女。”
“好快呀。”尤缈然一边冲大家打招呼,一边回应。肖黎的弟弟是一位退休的公务员,家境一般。“不会想和舅舅家联姻吧,这可不利于优生优育。”
“缈然好象瘦了。”肖黎穿着紫色金丝绒长裙,领口围了一圈银狐的白色腋毛,团团地托着她的脸,气色还好。她像尤缈然每次来那样,先上上下下地把她扫一遍。
“前几天病了一场,住了几天院。”真真假假,她也不想隐瞒自己的情绪。
“现在好了么。”顾浩然保持着严谨肃穆的表情。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看且得养养了。”顾门清杨握住尤缈然放在桌面的手,侧过头温柔地看着她。
尤缈然侧眸正好撞进他荡漾着涟漪的眼里,心头一酥,脸没来由地红了一片,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攥得更紧。
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两人瞬间的亲密互动,表情各异。
肖黎咳了两声,“清杨和缈然感情这么好,真令人欣慰。”她哀叹一声。“黎明就很不幸,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也不遮着掩着,说起来,况晴也跟了清杨几年……”
“我和况晴的关系在座的谁不清楚。”顾门清杨笑眯眯地扫视一圈,“要真正说起来缈然最清楚。”他嘻笑着回头。
“是最清楚。”尤缈然也大言不惭,很骄傲地仰仰脖子。
“缈然真不愧是做警察的,我们顾家谁和谁的关系如何,好像看得最清楚的反倒是尤缈。”肖黎脸上隐约闪过一丝狠戾,嘴角的笑纹僵成一条直线。
“编外警察。”顾门清杨笑出了声,“不在岗的警察。”
尤缈然的心一抽,余光瞄了一眼正笑得一脸得意的顾门清杨。
“我虽然不及缈然聪慧,也知道况晴和黎明是一对夫妻,”纪思白哼了一声,“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这算什么,况晴尸骨未寒,你们就翻脸不认人,还真是让我大跌眼镜呢。”纪思白穿着夸张,一件姜黄滚边的丝麻薄棉连衣裙,模仿清宫的旗袍,领子抵到下巴,后背却镂空,只用一层黑纱覆着。她脸色苍白,涂了唇膏的嘴唇虚虚地浮了一层皮屑,比尤缈然更像大病初愈的病人。她坐在顾门清风身边,却一脸不屑,连眼尾也未扫他一下。
“这话怎么说的,”肖黎阴侧侧地瞥了纪思白一眼,“你们再苦,有黎明苦么?!”
“要真苦就不会任她死不瞑目,如今她的尸体被随随便便地停放在外面,连门都不让她入,只在院门口摆了个祭台,想想她为你们做的,你们于心何忍。”
“大嫂,”顾肖黎明一脸不屑,“大家各取所需,这一点再没有比大嫂更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了,结婚又怎样,不结婚又怎样,各人心里明白,别在这装圣人。再说了,况家想要钱,你现在就是去抢那具尸体,他们也不会给你,何苦惺惺作态。”
“你……”纪思白脸涨得通红。
“思白,黎明年轻,你别和他一般见识,说起来,况晴和我们顾家能结识也全仗你的功劳。”顾浩然一脸漠然。,“再说这些有的没的,先掂掂自己的分量。”
“不说况晴,把我们叫来耽误什么时间?!”纪思白脸色陡地狰狞起来,她呵呵一笑,“难不成还有什么好事。”
“尤小姐,您想喝什么茶。”阿姨十分尽心地在尤缈然耳后问。
尤缈然拿出两包包装粗糙的纸包,“我和清杨都喝这个。”
幼白的细瓷杯里金黄的花蕊懒懒地舒展开,茶汤浅金,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飘了出来。
纪思白探头看看,又凑近闻闻,“真好闻,什么好茶。”她努力地扯着嘴角。
“不是什么好茶,前几天在省城的乡下买的,地摊货,大嫂怕看不眼,是野果花晾的,我这人比较喜欢这种上不上台面的东西,就上瘾了。”
“你们去了省城,还去了乡下?!”纪思白悻悻地。
尤缈然看她一眼,没说话。
“对了,方行昨晚给我打了电话。”顾门清杨对顾浩然和顾门清风说,“九龙壁闹得挺大,他怀疑你们贷的那两个亿也进了九龙壁,想确认一下资金走向。”
“有杨风担保,他担心什么?!”顾浩然沉着脸。
“方行是什么人,向来谨慎,耳目遍及八方,他若问,自然是知道了顾氏的资金走向。您也明白,国资银行的贷款用途有明确的要求,他也担着风险。”
顾门清杨手握茶杯,白瓷在他手上犹如一朵莲花,“所以我也借花献佛,想问问那笔钱是否有保障。”
“难不成你也想查查资金走向。”顾肖黎明斜睨过来,嘴角叼着一缕不明所以的笑。
“在商言商,杨风资金安全部的人的确向我提出了这个要求。”顾门清杨也斜斜地望过去,“一旦上面有什么风吹草动,方行第一时间就会按住我的尾巴,我也只能抓住顾氏的反担保资产,其实这一块一直是大哥在管,我想大哥碍着父子兄弟,脸皮薄说不出口,这个恶人就让我来当。”顾门清杨万分诚恳。
顾浩然脸色晦涩难看,顾门清风沉寂着一动不动。
“叔叔肖姨别怪清杨说话难听。”尤缈然打破沉默,“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清楚么,向来没什么原则性,尤其对亲戚。噢,”她突然喊起来,“时间不早了,下午清杨和我都有事,能不能早些开饭。”
“知道。”肖黎向吴妈做了个手势,“九重天外方到了?!”
“都这个时候了,九重天入驻哪个公司应该板上钉钉了吧。”黎明状似无意地拉长声调。
“还真难说,九龙壁现在影响波及很大,连公安局证监会都惊动了,更罔论栾明市政府,为了平息影响,九重天是目前他们唯一可以利用的资源,他们会让九重天怎么做,外方会接受怎样的条件,我现在心里还真没谱,一切都在今后三天的洽谈。”顾门清杨环顾四周,目光从每个人眼前扫过,端起茶杯,轻松愉快地呷了一口。
黎明颧骨处的肌肉耸动个不停,眼睛不停地眨。
“以你现在的能量完全有能力左右项目的走向。”顾浩然眼底的复杂一闪而过。
“我能左右。”顾门清杨惬意地点点头,尤缈然接过茶杯,身后马上支过来一只细长的壶嘴,一缕滚水一泻而下,轻巧地坠入杯中,连点涟漪都未起。顾门清杨似乎被倾泻而下的热水所吸引,莞尔一笑。“可我为什么要左右,顺应是最好的选择,我这人其实您很了解,并不好战。”
“好了。”一直没有说话的顾门清风突然插话,“肖姨,还有多长时间开饭,我想和清杨私下谈谈。”
顾肖黎明身体一凛,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尤缈然余光扫了一圈,纪思白肖黎动作一致地托着茶杯,认真地品着茶,顾浩然冲着肖黎的侄女慈祥地笑。
尤缈然一把摁住顾门清杨的手,“快吃饭了,有什么不能回公司再谈。”
顾门清杨拍拍她的手,“很久没和大哥说说话了,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你和大嫂聊聊天,如鑫不是最喜欢你的冒险经历么。”
顾门清风带着顾门清杨沿着台阶往上攀爬,梅庐的中式园林格局在阳光下显得尤为突出,依着山峦的巧妙布局,各自分开又浑然一体的房屋形态,被一条蜿蜒而上的小径串在一起。
“梅庐你怕还没有认真欣赏过。”顾门清风说。“在栾明再找不到这样的别墅。”
“大哥这样的感慨没有道理。”顾门清杨走在他的身后,小径由墨竹铺就,竹纹天然,仿若天工。“你明明知道栾明比这美的地方还有很多,你只要喜欢完全能办得到。”
“你不明白梅庐对我的意义,不,是对我们的意义。”顾门清风摇头,片刻的愣怔后,又抬步往上。
“我是不明白,”顾门清杨清冷地说,“你把这里当成你的家么?”
“当然,”顾门清风没有回头,“顾浩然是我们的父亲,我们姓顾,身上流着他一半的血,你能否定么。”
“我们身上也流着一半门家的血。”顾门清杨反倒笑起来,“更何况我并没有否定我姓顾。“
“可你从来没把自己当做顾家的一份子。”顾门清风回过头从高处俯视着他。阳光在他的头顶散开,扑簌簌地从头发耳垂鼻梁处滑落,他的脸完全被笼罩在黑影里。
“你们把我当做顾氏的一份子了么?!”顾门清杨头一次很想越过顾门清风面前耀眼的阳光,看看那隐藏在深处的眼睛。
他从来就知道平时看到的大哥并不是真的大哥,他的中庸之道,他的不温不火,还有那静若老衲的眼睛下仿佛是海啸前兆的温情脉脉,这种隐隐的躁动从君越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宣布了那份没有任何一点异议和瑕疵的遗嘱开始,陡地膨涨,就再也无法销声匿迹。
他曾想过重新分配股份,二十比八十对顾门清风的确不公平,但外公为什么如此偏心,在他与外公相依为命的十四年里,外公并不是一个偏心的人,他甚至还传统地对长房长孙有着特殊的期待和鼓励,很早就带着顾门清风走进商场,对他颇多指点提携。他曾说过顾门清风脑子灵活适合商场算计,顾门清杨木讷沉闷应该做学文。
“在他们眼里,包括在你眼里,我虽姓着顾,却永远是门家人,对么。”顾门清杨心头苦涩。
“你难道不是么?!”顾门清风讪笑,“顾家的生意你不仅从不关照,还下过绊子,你不会否定吧。”
“顾氏顾氏,杨风算什么?!你不会想看着我把杨风输光,再到顾氏摇尾乞怜吧。”顾门清杨不怒反笑。
“你……”顾门清风张口结舌。
“没错,我下过绊。”顾门清杨避开顾门清风投在他脸上的阴影,眯着眼睛,“举个例子,司北电厂明明是个豆腐渣项目,根本不可能正常运转,你们却拿它大肆贷款,拿我杨风做担保,我若不多个心眼,杨风早被榨干,这样的例子还少么。”
“你想多了。”顾门清风猛地回身继续往上爬。
“大哥,杨风如果你来当家,你会怎么做?!难不成想就那么零敲碎打地卖给顾氏?!”
“你又忘了你姓什么。”顾门清风轻哼一声。
顾门清杨几个健步超到顾门清风的前面,拦在他面前。“我一直把大哥当大哥,明人面前不打诳语,况晴是怎么死的,你很清楚,你们是怎么落入九龙壁的你也很清楚,我被人算计了十年,你更清楚,这样的家人还是家人么,我能心平气和地和你们虚与委蛇已经是我最大的退让,否则连兄弟父子也没的做。”
他们已经站在梅庐最高处,俯身望下去,适才离开的餐厅掩映在奇石之间,松柏深绿,被冬日沉沉的日光照着,恍惚凝固了一般。
“我们兄弟难道真的要势同水火了么。”顾门清风怅然。
“不,这正是我要问你的话。”顾门清杨盯着顾门清风的眼睛,它眼神浮动四处游离,声音里的怅惘根本没入眼眶。他嗤地笑起来,眼里潮热难耐,缓缓说,“我想,等九重天的事情一结束,我就把杨风投资拆分掉,大哥也是商业奇才,在我手下委屈了你,我们都成年,早该分家另过,再搅在一起只能更伤我们兄弟的感情,如果大哥看我不顺眼,可以在商场教训我。”
“也是。”顾门清风指着远处的一小片水域,阳光之下,犹如潋滟着一蹙火苗,“你听到了什么?”
顾门清杨屏神聆听,哗哗地水声像那细碎的阳光碰撞出的清脆声响,丁零当啷,煞是好听。
“我还记得我们和母亲一起去郊游的事情,母亲喜欢秋天带着我们去农村,她承包了一片地,二十亩,种些麦子蔬菜,秋天收获时节站在金黄的麦田里,微风吹来,麦浪翻滚,大海一样让人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