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冰提着饭盒在门口张望,阿正阿义正商量着要不要通知顾门清杨,两人分别在电梯口和楼梯口守着,人不可能越过他们就没了踪影。
陆小冰倒不急,一边四下张望一边翻看手里的照册。
“姐姐。”陆小冰飞奔过来,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尤缈然抱歉地对阿正阿义说,“我去给顾门拿些药,他被我传染上了,也有些咳。”
阿正问,“尤小姐,你是怎么出去的。”
“喏,”尤缈然指指医用电梯,正好电梯门打开,一个举着吊瓶的人坐着轮椅出来。
阿正阿义同时抬眼瞟她一下,又低下头。
尤缈然装作没看见。
吴教授的话给了尤缈然极大的勇气,让她忐忑不安的心暂时踏实下来,她抬眼望望护士站正墙上的钟表,已经八点一刻,不知顾门清杨十点能不能准时回来。
手机甩在床上,十多个未接电话,最末一个是顾门清杨的,尤缈然回拨过去,“去给你拿点药。”她举举手里的药包,“吃饭了么?”
“你先吃,给我留点就好,一会儿我就过去,怎么样。”他似乎并不担心。
“你不担心嘛!”她脱口而出。
“你都能给我拿药了,估计问题不大。”他一边回答旁人的问题,一边和她聊天,他不放,她也不放。
吴教授说得对,她是他最亲密的人,他那么勇敢无所畏惧,她又怎么能懦弱。
“你放心,有我呢。”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陆小冰虽然依然没有笑脸,情绪倒还稳定。“哥哥让我给你买的,薛家的,说你喜欢。”他把饭盒摆在小饭桌上,拿出筷子塞到她手里。
“你呢,吃过了么?”尤缈然问。
“吃过了,我做了妈妈教我的红烧魔芋,这次我把料都买齐了,一个也没落,味道真的很像。”陆小冰认真地说。“不过,辣椒我放多了,盐也有些多,下次我会做得更好。”
尤缈然心一酸,不敢抬头,过了半天,“明天你做给姐姐哥哥吃吧。”
陆小冰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那我得再去一趟义和市场,我妈说那里的魔芋最真,其它地方要么分量不足,要么不够新鲜。”
影集尤缈然背着顾门清杨翻了无数遍,她又把取下的两张照片放回去,每张照片后都有一个温情的故事,尤缈然不知道顾门清杨是沉迷于那些故事的温情难以自拔,还是沉迷于温情的故事无法醒来。
尤缈然默默在心里想着如何开口,如何铺垫,不能三言两语就被他带走。
陆小冰似乎发现了她的异样,不停地拿眼睛睃她。
“怎么吃饭还苦大仇深的?!”顾门清杨笑呵呵地又放下几盒菜,“这是王家的,上次看你吃得很香。”
尤缈然下意识地看看门外的钟表,吴教授背着手正站在护士站和护士说笑,眼神往这边瞄了瞄,不动声色。
尤缈然狠狠地握住拳头,指尖扎进肉里,一股锐利的痛让她混乱的脑子陡然静下来。她鄙视自己一句狗肉包子。稍有些退缩的心又鼓起了劲。
“你快吃,我看上次你比我更喜欢。”她把顾门清杨身上大衣脱下来,“要不我们一会儿回家吧,我真没什么事情,白白让医院赚咱们的血汗钱。”她拿起影集。
“怎么又在看那个。”顾门清杨皱皱眉头。
“我想看看你小时候的样子嘛。”她咬住嘴唇,又倏地松开,“我发现一个问题。”开弓没有回头箭矢,她越说越快,“你看看这照,是你么?”
顾门清杨接过来,眉头蹙起,久久地不说话。
“粉格子衬衫,背带短裤,小分头,小草帽,这不是你给我说的你和妈妈在一起时的样子么。”尤缈然盯着顾门清杨的眼睛,轻声说。
照片从顾门清杨的指缝间飘落,他抑头望望屋顶,嚅嚅道,“也许记错了。”他拿过餐盒,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照片一角写着清风四岁留念。
“你再看看这张。”尤缈然又递过去一张。
站在田间的男孩,树影被拉得很长,他的影子比树还长,他正指着树影笑眯眯地说着什么。
顾门清杨把照片直接甩出去,“这些破照片有什么好看的,你是吃饱撑的吧。”他冷冷地瞥她一眼。
“你再看看这张。”尤缈然像没看见他刀子一样透着寒光的眼神,机械地又递过去。
照片停在两人中间,尤缈然咬紧牙冠勉力支撑着自己微微抖动的手。顾门清杨大快朵颐,吃得呼呼作响。
“哥哥。”陆小冰埋怨一声,透着不满和愤懑。
顾门清杨的身体猛地一僵,筷子从手里滑到桌子上,噼啪两声又掉到地上。
“你看看吧。”尤缈然把照片塞到顾门清杨的手里,把他的手举到他的眼前。
照片里的小男孩坐在夕阳里,阳光在半空中打了结一样,留下一串闪烁的光点。
顾门清杨的手抖得像筛糠,他一把抢过尤缈然手里的相册,哆哆嗦嗦地快速地翻看一遍,又取下四五张照片,对着灯光认真地辨析,似乎想从相纸的色彩新旧提炼出其它信息。
“这些都是大哥,粉色的小衬衣,背带裤,小草帽是顾门清风四岁的那个夏天最喜欢的一套服装,那年夏天你还没有出生。”尤缈然心头狂跳,手指发颤,她咬住嘴唇,口齿不清地说。
顾门清杨的身体颤动不停,照片一张张从手里落下来,他一动不动,僵坐在那里。
尤缈然把他僵在半空中的胳膊扳下来,搂住他。“妈妈去世时,你只有两岁,两岁的孩子不会有这些记忆,这些都是别人强加给你的,可它不是你的记忆。”
顾门清杨身体软软得滑下沙发,坠着尤缈然一起跪倒在地,尤缈然泪流满面,却不再迟疑,她把顾门清杨揽在怀里,一只手摩挲着他的下颚。
“我知道你想念妈妈,希望她永远活在你的心里,记住她就好。”她从怀里取出一张门青的照片,那是她从栾明电视台的资料库里找出的存档,当年她作为女性杰出代表接受过电视台的采访。照片上的门青短发飞扬,漂亮得有些炫目,正眯着眼睛眺望远方,那个时候的她不知道是否想到,二十几年后的今天,她的儿子却被她所羁绊,走不出自己的恶梦。
“你看妈妈多漂亮,你们兄弟俩都比不上她,你的额头和她一模一样,嘴巴下巴也像,鼻子不如她挺,要是她知道她儿子长成这个样子,你说她是高兴还是生气。和她相比,你们可是长残了。”尤缈然唠唠叨叨。
顾门清杨的头一直垂在胸前,像无力支撑的枯叶,转眼就要飘下枝头。
“其实你有她的记忆。”尤缈然泪流不止,“那个铃铛就是你对你妈妈的记忆,致死难忘。”她哽咽着呜咽起来。尤缈然知道不该再提铃铛,那是他记忆里的一个魔咒,可是看见顾门清杨被撕去记忆后那恍惚失重的神情,她觉得即使是魔咒也比一切空白要好。
顾门清杨闭上眼睛,耳垂翕动,仿佛在聆听二十多年前的那声铃铛声。他的泪咕咕而下,头抬了抬,却猛地一沉,滚落在尤缈然的怀里,没了声息。
尤缈然呜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人们手忙脚乱地把顾门清杨放在床上,吴教授接过值班大夫的听诊器,翻翻他的眼皮,“没事,劳累过度。”
他屏退众人,对还在呜咽的尤缈然说,“你做的很好,他是个很能克制的人,如果发泄一番,估计不至于会晕倒。”
“可是……”尤缈然泣不成声,“可是我又提到了那个铃铛,我怕他又被铃铛魔怔,最后他……”
“他没有醒,一切都是未知数。”吴教授说,“他小时候的照片拿来了么。”
“小冰……”尤缈然喊。
陆小冰头正钻在一个纸箱子里翻,“这里,”他举起一个很旧很小的相册,像小时买交卷时赠送的影集,一页一张照片,共三十六张。
照片里是顾门清杨百岁时母亲把他揽在怀里的照片以及各种各样的襁褓照,还有大一点匍匐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攀着墙蹒跚学步的样子,有好几张照片虽然看不见门青的样子,但她掐在他腋下的手却清晰可见,修长细腻,和顾门清杨的手一模一样。
尤缈然抱着相册又哭起来。
“还是那句话,打碎一切重建一切说简单很简单,说难也非常难,全看他自己。”吴教授说,“小伙子没问题。”
“那……要不要吃点镇定方面的药哇?“尤缈然问,“上次他就吃了很长时间的药才把心魔去掉,还有,我还是担心……那个铃铛……”
“你别把那个铃铛妖魔化。”吴教授嗔怪道,“它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玩具,阴差阳错成了门家和顾氏兄弟对死者的一个念想,再加上其它人推波助澜的纵容,越发赋予了那个铃铛特殊的意义。你只需记住它本身不过是个玩具而已。”
尤缈然咽了口唾沫,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也循环了门家上下对这个铃铛的做法,人人都知道它的存在,也知道它对顾门清杨的意义,却从不提起,甚至刻意的忽视掉。
“再有人别有用心,这个铃铛就成了罪魁祸首。”吴教授回头看看沉睡不醒的顾门清杨,“他不是懦弱的人,懦弱的是你们。他一会儿就醒。”吴教授倚着窗台站着。
“我去见了杨流,他正好在,很巧。”教授关了病房的大灯,只留两盏床头灯。
“噢,”尤缈然很吃惊,她,包括顾门清杨和吴冕对杨流的态度都无一例外地采取了谨慎观望,仿佛都怕打草惊蛇。“学术探讨?!”
呵呵呵,吴教授笑,“我和他之间当然只能是学术探讨。推荐我去的是斯坦福精神病症领域的权威艾玛教授,他对杨流一直持反对意见,说他的方法不入流,属于工匠技术,上了舞台没准可以弄个三流明星当当。“
“同行是冤家?!”尤缈然嘀咕一声。
“学术界对于催眠能够置入记忆并不敢说得太满。可杨流却信心满满,但他也承认前提条件是被置入者没有反抗,心甘情愿。”吴教授眨眨眼睛,若有所指。
尤缈然回头看看依然沉沉地睡在窄小的病床上的顾门清杨,头一次有些茫然,“心甘情愿?!他心甘情愿?!不……不可能。”她不由地又想到尤家唯一的证人肖恪,既然是甘心情愿又为什么要置换。“不太可能。”她强调。
“这并不重要。“吴教授双手不停地往下虚摁,缓慢却有效安抚住了尤缈然暴躁的情绪。
“这很重要。”尤缈然尖着嗓子喊,“如果是心甘情愿,就证明他在清醒的状态下选择了沉沦,这和主动吸毒和被动吸毒有着质的区别。”
“大部分吸毒者是因为好奇,如果他是心甘情愿的,一定也是对自己的母亲充满了好奇,特别是那段没有清晰的记忆,却在记忆里无法抹去的记忆充满了好奇,可没人敢告诉他……包括你……只有杨流肯告诉她……”
叮呤呤,叮呤呤,清脆的铃声在阳光铺陈的麦田里踏浪而来,麦浪翻滚,簌簌作响。
远处母亲的身影正如照片所见,抑着头,手遮在额间,眯着眼睛,笑得身体乱颤。
顾门清杨抬起手,想喊,却觉得喉头呜咽,一出声都是哭腔,他只能把这声叫喊咽了下去,眼看着母亲被夕阳带走,越来越淡,直到消失。
顾门清杨蜷起四肢,哀哀地哭起来。
尤缈然趴在床边,陆小冰坐在沙发上,阿正阿义明目张胆地黑着脸站在门外,医生护士谁也不敢上前询问。
顾门清杨睁开朦胧的泪眼,正看到尤缈然闭着哭得红肿难看的眼睛,满脸泪痕地与他头抵着头。他挣扎着像以往一样把尤缈然半抱上床,拉过被子为她盖上。
尤缈然猛地睁开水亮的眼睛,尽管眼皮浮肿,也挡不住她咄咄的目光。只一瞬,那目光一沉,眼泪又潸然而下。
“对不起。”尤缈然爬起来,半跪在他面前,“我该早告诉你,可是我……”
顾门清杨宽慰地笑笑,却难掩眼里的失落,“这怎么能怪你,是我,是我自己太过于……”
“不,不怪你。”尤缈然一把摁在他的嘴上。“我是听刘姨说的,那时候你刚两岁,妈妈重病不治报了病危,外公带着你和大哥日夜守在病房不忍离去,可能是她……太放不下你……始终落不下最后一口气,只要醒来就把你搂在怀里,后来外公累倒了,其它人筋疲力尽,她不忍劳累大家,只要醒来就摇起怀里的铃铛,一次两次,无论你睡得多熟,只要听见这铃铛声响起,就会闭着眼睛从床上缩下地,钻进妈妈的怀里……”
尤缈然泣不成声,“回头我去把那个铃铛找回来,你愿意留着就留着吧,只要有我在,没有人再会伤害你。”
顾门清杨脸部揪成一团,眼泪顺着扭曲的纹路斑驳地爬了一脸。
尤缈然伸手为他抹眼泪,却被他一把抓住堵在嘴边,她只觉得手像搁在岩浆的洞口,死死地堵住了奔腾而出的翻腾的洪流。顾门清杨被噎得直倒气,尤缈然猛地抽出手,他的哭声像海涛拍打着堤岸低沉却势不可挡。
她抱住他的头。
门外两名护士要闯进来。
阿正义正言辞地拦住,“进去干啥,两口子打架。”
阿义也说,“该干啥干啥,大惊小怪。”
陆小冰则往沙发上一倒,“那我睡了。”话音未落,呼噜已经响了起来。
清晨,尤缈然被一股躁热惊醒,她正被顾门清杨搂在怀里,裹得犹如一个蚕宝宝,一仰头,正对上顾门清杨淡然的脸,除了黢黑的下巴,看不出任何昨晚的痕迹,眉眼平静,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了个梦。
窗外晴空万里,周遭的市井人声趋散了医院特有的沉闷,栾明市特有的韵味从下面缓缓升了上来。
“早。”尤缈然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轻轻笑笑。沙发上陆小冰早没了踪影。
“起来吧,饿了,去吃早点。”顾门清杨的手上正拿着那本从刘姨家翻出来的小影集。尤缈然忽地坐起来,昨晚的一切潮水般涌了回来,还有顾门清杨撕心裂肺的哭号。
“你……你你你……“她不知说什么好。
“我什么?”他指着一张只穿着一件蜀锦红兜兜,踢打着半裸的小肥腿的照片。“像不像我。”
尤缈然瘪瘪嘴又要哭出声。
“这张呢?!”他翻过去。那是张蹒跚学步的照片,腋下被人夹着。淡蓝的海军服,军帽扣在光溜溜的脑袋上,很是意气风发。
尤缈然长吸一口气,拉过顾门清杨的手,“你的手和你妈妈很像。”她又从怀里掏出门青的照片,举到顾门清杨面前,“想不到她很漂亮吧,即使放在这个年代也不输任何人。”
“对。”他抿抿嘴淡然地说,“很漂亮。”看不出任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