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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2018-09-18发布 5353字

杨风投资顶层有一间与证券交易所大厅几乎同等大小的办公室。正面的屏幕是上交所深交所各股涨幅情况,旁边十面小屏幕,是各种各样的K线图以及重大信息公告。中间放着一个宽大的办公台,指挥中心一样。

尤缈然坐在旁边百无聊赖,顾门清杨和两名市场部的员工已经讨论了一个小时。

“我们已经与各交易所接洽过,杨风离场的风声一放出,大家对耀辉科技的态度急转直下,预计开盘还将往下跌。抄底进入的资金都被死死套牢,一时半刻出不来,董事长,你的判断太准了。”那人说完不忘拍马一番。

“并不是我判断有多准,这是大多数人的正常反应。”顾门清杨慢条斯理,却不忘指点,“所以要想学会判断,首先要学会分析人性,常人的思绪模式不可能跳跃式得有什么大的改变,除非有重大干扰事件。”

尤缈然听不明白索性作罢,昨晚她向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二十四小时跟在他身边,顾门清杨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真在他身边待住了,尤缈然发现顾门清杨身边的保镖比以前多出了两倍,除了助理,没有一个人没有他的召见能够出入在他周围十米之内,他开会的时候,他们以灯光师的身份在角落待着。在办公室,他们则以秘书助理的身份守在一边,几乎三百六十度没有死角。尤缈然顿觉自己多余,甚至相信越秀涧周围也有他的人。

中午,顾门清杨和尤缈然在办公室吃饭。顾门清杨的工作很忙碌,几乎没有时间和她闲聊,因此吃饭时两人的话格外多。

尤缈然说到一次探险遇险,也许夜有所思日有所想,她这些日子总是想起这件事情,稍一空闲,当时的情景就浮现出来。

顾门清杨问,“当你遇险时,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当然是想尽办法怎么脱险啦。”尤缈然夸张地瞪大眼睛,知道他必有高论,乖乖地放下筷子。

“那你当时脱险了么?”顾门清杨把筷子塞到她手里,又问。

尤缈然默想一会儿,“没有,急躁之下想的办法全是无用功。你的意思,先别想着怎么脱险。”

两人默契十足。

“对,就像掉进沼泽,越是挣扎陷得越深。”午饭是附近的外卖,吃着还可以,但仅是还可以,顾门清杨味蕾挑剔,有些食不下咽。“晚上吃什么?”

“可是不挣扎也会越陷越深。”尤缈然也无食欲,被顾门清杨不满的眼光盯着,只好又振作精神,提起筷子。

“所以保存体力等待救援很重要。比如上次你遇险,明知百十公里都没有人烟,很快就会天黑,这时候根本不用报着侥幸四处奔波,而是应该趁着天黑之前找个可以藏身的地方方是上上策。”他歪头想了想,“上次你炖的粟米老鸭汤不错,晚上就吃这个。”

尤缈然深思着,没听见他喜滋滋的口水声。

“记住,遇险并不可怕,如果没有生命危险,能做的事情尽心做,剩下的何不静观其变,其实一切都是身外之物。”顾门清杨为她舀了一碗汤,“还有,就是尽可能地爱惜自己的身体,别人家没伤害你,你自己先撂倒了。”

“话是如此,”尤缈然叹口气,“昨天他们那一出是什么意思?”忍了一晚上,她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昨天那一出表示顾门清杨和顾氏父子已经完全离心,到底锥心,她不忍再戳他的痛处。这些日子她看得出顾门清杨对亲情的顾念和忍让,到了昨天一切都只能成为奢望,针锋相对,再不能有丝毫顾忌。

“不是说了是鸿门宴么,你看不像?!”他表率做得很好,收起自己的散漫,吃得津津有味道。

尤缈然茫然地眨着眼睛。

顾门清杨敲敲她的筷子,“我们都知道那样的问题,只要顾氏出面就能够解决,他们认定九重天项目重大,我不敢拿它作伐,必定会回头去求助于他们,说到底他们还是想把杨风和顾氏捆在一起;我认定他们不敢任由我无限期拖延下去,因为黎明拖不起,就看谁能扛过谁。”他轻描淡写。

尤缈然听完出了一身的冷汗,昨天不知项目操作内幕,她倒没觉出有什么蹊跷,现在才知道那三言两语间已充满了火药味。“那杨流的帐户有什么不妥么?!”

“还揪在这上面?!”顾门清杨敲敲桌子,又松了肩头,“上次你提醒后,我就让人摸了一下杨流医院的运营情况,入不敷出,亏空很大,我打听了几个会员,虽然对他交口称赞,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现在这种状态下,要么是有投资人对他的研究成果报着期待,要么就有其它说道。”

“你不就是投资人么,他没找你?!”

“没有。”他顿了一下,“不过他的专利我特意找人评估过,从医学角度看好的人很多,从商业角度看好的人不多,我也不太看好。”

“这么说他的医院……”她放下筷子。

“那……”尤缈然还想问,又觉得问不出口。

顾门清杨放下碗,拿起纸巾沾了点水在桌面画了座天桥,“如果那时我有钱,我宁愿那1600万元我来替他还。”

“不是从你这里,也不是从顾门清风那里,你难道不想知道他是怎么解决的。”尤缈然看他好不容易开了口,忙问。

他点点头,“很快会有确实消息。”

“好。”尤缈然握住他不停地叩击桌面的手,“我也想听听。”

“会的。”他咧咧嘴,想抽出手,却被尤缈然死死地拽住,他挣扎了几下,忽而笑起来,“还是不相信我。”顾门清杨走到她身边坐下,“说起来我是个祸害,想想你来的时候,天天顶着张讥讽我的脸,要么和我装腔作势,要么嬉皮笑脸,我受用得狠哪,再看看现在,一脸苦大仇深。”

“你不受用了?!”尤缈然挣扎着斜睨着他。

“不不不,我更受用了。”顾门清杨在她额前一吻,“你和我血脉相连心心相印,我,怎么能不受用,我只是怕自己连累了你。”

正腻味着,手机响了,对方说她的快递到了,让她到门外取一下。被顾门清杨躲在柱子后来亲得脸红脖子粗,尤缈然趁机跳起来。

正是午饭时间,周边几个大厦里的员工蜂拥在店里,熙熙攘攘。

“我去一下。”尤缈然穿上大衣,拿上钱包。

“缈然,”顾门清杨浅笑着也站起来,和煦地打量了她一翻,“去吧,没事。”

是她熟悉的快速员,身边堆了若干个包裹,他手脚麻利地翻出她的快件,看看她的身份证,把快件递给她。

突然身后被人推了一把,她踉跄地往前冲出去,正好冲到一辆飞速开过来的小轿车旁,车门一开,她几乎一头栽了进去,被人轻轻提起,车门就哗地一声关上,一只手直接捂在她的嘴巴上,两手向后被人扭住,还没容她挣扎,就被人制住。

车子绕着饭店四周的街道转了两圈。有一个人掏出电话,“顾总,这一次你没理由不出来了吧,你们平时在越秀涧做的戏没人相信,我敢打赌,你肯定会为了尤缈然而来的。”

尤缈然瞪大眼睛,使劲挣扎着,嘴里呜呜的声音很明显。

“你听见了吧,她这是在招唤你呢。”那人戴着口罩,幸灾乐祸地瞄了尤缈然一眼。

尤缈然一时哑然,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突然明白了顾门清杨适才的那番话,他们如果在顾门清杨的身上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就一定会在她身上寻找机会,他们现在同气连枝,再也做不到各自殊荣,在人前演的那出貌合神离的戏怕早就被人斟破,当成了笑话。

尤缈然努力稳住自己。

啪,那人合上手机,对着车里其它人说,“做好准备,他下来了,争取一鼓作气,别出纰漏。”

尤缈然目疵欲裂,嘴巴的封贴被紧了紧,声音只能在喉咙间打转,再出不了一点动静。

这辆车依然停在快递小哥的身边,小哥还在翻翻捡捡,头上汗滴如雨,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顾门清杨出现在饭店门口,他扫视一圈,一眼就定在这辆车上,眯起眼睛冲着阳光摇动两下脖子,步履悠然地走过来。

车上的人兴奋起来。

尤缈然眼睁睁地却无能为力,这与她这段时间所受的煎熬一模一样,看着事态无限发展,却当真无能为力。她的泪再忍不住,瞬间模糊了视线。

仿佛时间变得悠长,她听到顾门清杨的头发随着他的步伐而轻快地跃起落下跃起落下,他手里拿着她的围巾和皮包,像个殷勤的男朋友绕过快递员面前杂乱的一摊,直接走到车门前。

尤缈然眨巴着眼睛,勉强看清眼前的一切,扭动身躯,直直地往车门处撞。

顾门清杨身后的快递员迅速回身,勤恳劳苦的表情陡地一收,一掌击在顾门清杨的后背上,车门也瞬间拉开,他踉跄地跌了进来,压在尤缈然的身上,还没抬起头。后座一人就举起手中的注射器,猛地刺向他的大腿。尤缈然心头一窒,只觉天翻地覆。

尤缈然撕心裂肺地喊,声音擦着空旷的皑皑白雪表面那薄薄的一层冰碴颠簸着向前,又倏地在落日的黄昏间消失不见。她拼命地喊,不遗余力。原本美妙的雪海落日像一张嗜血的倾盆大口,她一边喊一边往后退,可那腥红之色蔓延开来,一点点向她侵蚀过来,她跑不及躲不过,只能跪倒在地上,把头埋在胸前自欺欺人地往雪进钻。

眼睛被冻住了睁不开,嘴巴也被糊住出不了一点声音,几番挣扎,尤缈然倏地清醒过来,一片黑暗,不像梦魇里那一息混沌的幽暗间苍茫之色若隐若现,她想揉揉眼睛,却发现浑身上下,除了脑袋什么地方也动不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吸声,时不时夹杂几声鼾声,尤缈然侧过头,看见顾门清杨与她相距一米左右,像往常斜倚在她身边一样沉沉地睡得正鼾,他的声音透着慵懒和一丝惬意,依赖得粘在她身边。尤缈然泪如雨下,他们动手了,她依然没有阻止一切的发生。泪水顺着鼻腔一点点流进她的喉咙,腥咸的味道烧灼得她的嗓子像被刀子顿挫一般。

房间里虽然漆黑,但大致轮廓若隐若现,厚重的窗帘处透进的微光正投在右侧的门上,她心一惊,门左侧镶嵌着一幅窄窄的浮雕玻璃,虽然看不清颜色,但浅浅的光线投在上面,把熟悉突兀的雕花映照得格外清楚。这难道是越秀涧他们的家,尤缈然一惊,但马上否定了这个令她欣喜的念头,窗户尺寸偏小,窗帘遮光度有差,床头的柜子比床矮了两公分,床角的衣柜颜色不对。

顾门清杨睡得犹自香甜,他无意识地翻了半个身,往她这边靠近了几分,一只手探出来离她只有一指之隔。尤缈然想用头撞醒他,可她的身体被胶条缠成了一个茧,脖子能活动却移动不了分毫,她无助地看着他,心里却后悔莫及,她以为她守在他身边就能阻拦这一切的发生,事实上她一无是处,简直是螳螂挡道不自量力;如果没有她,他不会陷入这种绝境。这时候,她只能寄希望于吴冕和老强所说,他早已做好了万全之策,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他们不自量力地钻进去。她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一切成真。

这样的夜晚,尤缈然已经熟悉它的每一寸光亮,已过子夜,如果那一针是镇定剂,按照上两次她所见,顾门清杨很快就会出现梦游,那些人如果要利用这一点,必定是在这个时候。

尤缈然顾不上再流眼泪,死死地盯着顾门清杨,他陷入深潭之中的眼睛没有一丝星光的流转,以前的每个晚上,他都匍匐在她怀里,她攥着他的手腕,把他死死地拉在身边,可是现在……尤缈然泪水纵横,她拉不到他的手。

突然他的眼珠动起来,身体也拱了几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跪坐在床上,像木雕一样不动。这时,一阵奇异的声响沙沙地响起,犹如老旧的唱机,带着沙哑的金属颗粒的碾磨,一阵飘摇的哨声,间或夹杂着几声铃铛清脆却不真切的响动,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清晰地传了过来。

尤缈然心下惶恐,勉力抬起头,除了顾门清杨独自坐在床上的影子,什么也没有。

她希望顾门清杨能睁开眼睛,即使眼里没有她,她使劲摆动脑袋,可柔软的枕头仿佛能吸收一切,只剩下她筋疲力尽的眼泪。

顾门清杨闭着眼睛摸下床,打开房门,僵硬地走出去,和尤缈然窥视到的情形一样,他在客厅里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摸索到大门口,咔嗒一声打开。门口正对着消防通道,和越秀涧一样,他径直走进消防通道,扑腾扑腾走下三级台阶,就坐了下去。

尤缈然颓然闭上眼睛,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外面一片寂静,风从大开的房门吹进来,呜呜地刮过地板,发出一丝丝悠柔的声音,让那带着铃铛脆响的哨声有些模糊,像被惊扰了一般。

尤缈然努力抬起头,屏气凝神,真实地感受到风吹到脸上带出的彻骨的凉意,她绝望的心陡地紧成一团。

“清杨,”温柔得平静得像一汪池水的声音传来,带着羽毛拂过的快意。

“哦。”顾门清杨嘀咕一声。

“你最近总是忙,我都好几天没见你了。”声音柔情似水,带着宠溺怜惜的口吻,尤缈然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手指摩挲顾门清杨的头发带出的暖意。

“唔,忙。”他含糊着。

“忙什么呢?是九重天么?“

“哦。”他似乎又睡了过去。

“听说九重天项目的重组方案已经出来了。”她的声音也变得迷离,配合着顾门清杨的呢喃,听着有些含糊……

“出来了。”顾门清杨的声音嚅嚅地。

“选择了哪个公司做壳呢?”

“九龙壁。”他呵呵笑了一声,卡在喉咙间笑声出不来,像被痰堵住,只剩下唔唔的声音。“是不是很配九重天。”

“……是很配。外方也同意了?”她像在安抚他的躁动。

“嗯。”顾门清杨似乎迷糊起来,声音飘摇不定。

“对不起。”那人小声致歉,声音陡然干涩,再没有温柔。又过了许久,除了风声,一切都归于平静。

尤缈然瘫在床上,再无一分力气。果然是况晴,夜里响了两个多月的蓝色多瑙河,还有这铃铛声,不过是她进行的铺垫,目的在于唤醒顾门清杨内心隐藏的那根魔弦。就这么简单。她想嗤笑两声,却连笑都咧不开嘴角。她在况晴面前张牙舞爪,警示,威胁,防范加守护,一无用处。也难怪她是那样肆无忌惮。

尤缈然静静地躺着,等待着顾门清杨魂魄归位,回到她的身边。

突然彻底放弃的心又颤动起来,那噗通噗通光脚落地的声音被无限地放大,这是她陌生的声音,顾门清杨的洁癖尤其体现在脚上,每晚不洗澡必要洗脚,一周换一双拖鞋,一双鞋绝对不能超过一个月,一天一双袜子。他从来没有光脚在地上踩过,既然他迷迷糊糊地游窜时,他的拖鞋也穿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尤缈然的心狂跳起来,她又扬起头,大门敞开,她勉强看得见消防通道的铁门,半遮半掩。

顾门清杨扑扑腾腾地走进来,门被轻悠悠地带上。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卧室,重重地倒在床上,身子翻滚了几下,头抵在她的脸颊上,尤缈然正努力转头想看看他,突觉耳垂一热,她一愣,旋即意识到,那是顾门清杨的舌头正咬在那里不松口。

他微睁开眼睛,眸光一闪,又紧紧地闭住,只舌头再不肯离去,一寸寸舔舐着她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