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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2018-09-16发布 4962字

走出电梯,适才的犹豫不决立刻消失殆尽,她抬手就摁响了门铃,后退一步,抄手站在一边。

许放对她的到来没有丝毫诧异,面色和煦,温文尔雅,纪思白倨傲的神情只勉强维持了两秒,她撞开许放,走进屋里。

许放关好门,一边往厨房走,一边问,喝点什么。

纪思白没有回答。

“听说你喜欢喝花茶,我这里正好有,给你泡一杯。”许放言语轻松,仿佛到访的是自己的闺蜜好友。

“何必来这一套。”纪思白哼笑一声转过头,“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我知道。”许放转过身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你也坐,有什么话,我们坐下谈。”

纪思白噎了一下,压制在心底的怒火一寸一寸地往上涌,燎得喉咙仿佛要冒出青烟。“你倒像有理了。”过了半晌,她才说出一句。

许放,清瘦赢弱,脸上皮肤虽然细腻,却带着一丝病态的黄,未施粉黛的眉目倦怠无力,哀哀地隐藏在她平静的神情之后。

纪思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倏地转过头。“你也有孩子。”她突然说。

“对,我的儿子四岁了。”许放应答。

“我的女儿十岁,清风很疼爱她。”纪思白懊恼万分,这样的话题和态度完全脱离了她的预期,可她却无力改变。

“我知道。”许放淡然道,“清风是个好爸爸。”

“可他只能是我们如鑫的爸爸。”纪思白的语气突然凌厉狠辣。

“说的对。”许放淡然地往沙发上靠了靠,“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爸爸。”

“你……”纪思白语气一哽,“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许放哼笑两声,“我没装糊涂,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是你在那里拐弯抹角,我只是配合你而已。”

纪思白长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知道你接近清风有自己的目的,说吧,你要多少。”

低头嗤笑一声,许放又抬起头,倦倦的眼神里抖落几粒晶莹,“这些你比我更明白。“

“什么意思?”纪思白忽地跳起来,倏地意识到什么,犹豫片刻又坐了下来。

“想必您也明白我的意思。”许放又倦倦地歪进沙发里,眼底有一丝了然的笑,“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我们已经结婚,婚姻受法律保护,只要有了结果,之前的一切你又能怎样。”纪思白仿佛突然找到了突破口,竟然笑起来。

“是不能怎样。”许放语气不改,拢拢衣服,“和你比起来,我又算得了什么。”

“……你……你知道我有的是手段让你难堪。”纪思白冷笑道,“把你赶出栾明也不难,你以为你住在这里的目的,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现在不光你知道,警察也知道,只要想知道的人都知道,那又怎样?”她耸耸肩,“实话告诉你,顾门清杨也知道,尤缈然更知道。”她眯起眼睛,乜乜她。

“都知道?!”纪思白慌乱地站起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助和孤单。

许放也站起来,往门口走了两步,一副送客的悠然姿态。

走出大门,秋末的阳光刺在眼皮上麻酥酥得只剩下一片白焰。她的耳边只回响着许放最后的两句话,清风什么都知道,别自欺欺人。

待眼睛适应了清亮的光线,越秀涧小区端丽清雅的景致重新清晰,纪思白空荡荡的心才重新活跃起来。她仰头看看二十五层那看不见的窗口,知道自己今天是彻底地失了颜面,在一个小三面前,在一个她嗤之以鼻自以为可以忽略不计的女人面前。·

“大嫂。”尤缈然从大门处小跑着过来,“是找我么。”

“噢,对。”纪思白匆忙答道,“怎么没开车。”尤缈然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我去超市了,顾门给我送回来的,他有事先走了。”尤缈然面孔微有汗意,两腮升起两抹酡红。

“去……去超市?!”纪思白疑惑地问,“不是有乔阿姨么。”

“不,现在都是我们自己买。”尤缈然看她一眼,眼睛闪烁。

纪思白后退半步,嗓子干涩,接过尤缈然手中的一个袋子,“你也不嫌麻烦。”

“我喜欢自己做这些事情,现在保洁我都自己做了。”尤缈然嘻笑道,“这些人不知根不知底的,总让人不放心,到底不是自家人。”

纪思白心里空了半拍,忙笑道,“说的也是,那让清杨赶快买别墅,养上两名工人。”

“会的。”尤缈然推开门,“大嫂找我有事么,你打个电话让我去就行。”

纪思白站在客厅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左右看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差池,物件的陈设一成不变,连窗帘挽起的角度都没有什么大的改观,可那种异样却分明越来越重,让人无法忽视。

这间房屋的角角落落,她曾经仔细观察过,甚至比自己的家看得还细致入微。纪思白下意识地在房间四处转转,一缕幽香恍然在鼻翼间一闪而过,她猛地又吸了两下,一种类似果香的味道越来越明显,纪思白陡然意识到,房间什么也没变,可是空气变了,气味变了,一切也都变了。

她回过头,神情复杂。尤缈然正在往冰箱里归置东西,从她的角度看进去,冰箱里面琳琅满目,异常丰盛。

“清杨有你真是他的福气,要是况晴……”纪思白突然打住话头。

尤缈然回过头看她一眼,依然神情怡然,笑盈盈地,没有丝毫变化,“大嫂和况晴是什么亲戚?!”

“她是我妈的表舅的女儿,你看隔了多远,”纪思白低下头,“谁知就这么巧。”

“无巧不成书嘛。”尤缈然不在意地关上冰箱门。

“你知道么,那个碳素凝胶项目被南风收购,一下子不知翻了多少倍,可惜了。”纪思白斜睨着尤缈然,“当时你说要走,是不是和清风闹别扭了。”

“我和他有什么别扭可闹的,他一向纵着我。当时顾门说他要操作这个项目,让我们都退场,所以我就带了个头,也算给他打掩护吧。”尤缈然笑语嫣嫣。

“你……你可以告诉我,我也可以替清杨打打掩护的。”纪思白强压着火气,舔舔嘴角,“况晴住到楼下……你不觉得奇怪么?”

尤缈然拿出干海马给她看,“我昨晚看到一个煲汤的帖子,想试试,找了好几个店才找到。你说什么,况晴呀,要是别人住会很奇怪,她么,就很正常。”

“为什么?”纪思白脱口而出,忙低下关,抿抿耳边的碎发。

“你还不了解她?!”尤缈然好整以暇。

“是,我很了解她……”纪思白不知说哪句好,一时额头冒出一脑门子汗,被风带过,沁凉沁凉的。

“住得近点好,好联络感情,人心都是肉长的,顾门把这事交给我了,我正和她商量,想找个好方法解决这个矛盾,她也同意了,最起码不是很抵制。”尤缈然悠然地用滚水给两人泡了杯茶,“古兰城这家店干海货不少,”她递过一张名片,“值得一去,我是会员,你报我的名字,打八折。”

纪思白木然地走下地下停车场,原本她以为清明的一切,现在却什么也看不清摸不着。她眼前又浮现出尤缈然若有所思略带戏谑的眼神,其实回过头去想,尤缈然自从来到栾明,在他们面前的笑似乎一直是这样透彻中带着了然一切的轻慢,只是以前她觉得自己洞悉一切,尤缈然的一切并不重要,可现在她却两眼抹黑,尤缈然的一切瞬间变得像山一样沉重。

纪思白拨通顾门清风的电话,电话那头有些吵杂。

“你在哪里?”她忘了自己的愤恨,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

“怎么了?“顾门清风听出她的异样。

“没什么,你在哪里,我去找你。”她不断地舔着嘴唇。电话那头一片沉静,连呼吸都只剩下纪思白强制压抑住的断断续续的沙哑。

“你来吧,在会所。”顾门清风说。

扬翎会所属于私人会所,不对外开放,在栾明并不算知名。顾门清风是常客,大事小事都愿意在这里谈。

放下纪思白的电话,他找了间小会客厅坐着。会客厅建在池塘正中,与岸边相距十来米,只有一条浮桥相通,四扇镂花窗棂支起,又似一个凉亭。虽然已近秋末,水中却依然生机勃勃,荷叶连连,偶尔还能看见淡粉从碧绿的叶中透出端倪。

纪思白远远地走过来,脚步急促,两臂摆动幅度很大,虽然看不清眉眼,异样却昭然若揭。他为她倒了一杯茶,待她进来,往她面前推了推,没说话。

纪思白并没有坐过来,她原本急着想和他理论一下许放,可看着顾门清风清风寡淡的样子,她突然觉得许放一点也不重要,甚至从来也不重要,她的脸陡地涨红,为自己刚才在许放面前显露的怯意。

没了在乎,心就豁然开朗。

纪思白仪态大方地坐下来,端起那杯茶,小酌一口,“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她抬眼瞟向顾门清风。

顾门清风点点头,“我知道,是许放。”

纪思白愣了愣,心里嗤地,面上却不显,顺从地点点头,“你有什么打算。”

顾门清风顿住了,面有疑惑,停顿片刻,“你有什么打算?”他问了回去。

纪思白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位她熟悉却又陌生,陌生却又熟悉无比的男人,就像他面对她的诘问,言尽词穷时,习惯性地又返问回来的样子多年未变,不由地心里微微沉静,“你知道许放不安好心。”她忍不住。

“噢。”顾门清风抬起眼眸,淡然地看着她,“你不也一样。”

“……你……”纪思白口腔干裂,唾液像胶水一样粘住了嘴角。“你也这么想?!”

“如果不这么想,我不是白活到这把岁数了么。”这些话像久已存在顾门清风的嘴里,此刻发酵出来的味道带着老辣的腥风。

“其实我……”她想狡辩一二,却又觉得无从说起。

顾门清风端起茶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可我们已经结婚了。”纪思白挣扎半晌,鬓角泌出一层薄汗,身后的池塘波光粼粼,有风吹过,碎了一塘的潋滟。

“是呀,我们已经结婚,还有了如鑫。”顾门清杨从敞开的窗口望出去,晚霞晕染了半个天空,蔚为壮观,“可那又怎样?!”他悻悻一笑。

纪思白周身一凛,翻滚的心骤然凉下来,“说得对,那又怎样。”她冷笑一声,“今天我来不是和你讨论女人的,许放我根本不放在眼里,十年了,我以为这样的女人你没有一沓,也得有三四个,我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

顾门清风风清云淡的脸潸然一笑。

“我只要你告诉我清杨的秘密。”纪思白洒脱地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

“什么秘密?!”顾门清风眼皮跳了跳,却只管喝茶,连头都没抬。

“你别说你不知道,现在全栾明的人都知道清杨有秘密,一个可以扼住他脖子的秘密,现在这个秘密况晴知道,你也知道,我就想要这个。”纪思白笑眯眯得。

“做梦,”顾门清风鄙视地斜她一眼,“想得真美。”

纪思白早料到他的反应,并不生气,“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况晴身上,已经形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清杨再能干,也是独木独舟,你如果真为他好,就应该分散其它人的注意力,形成与他们相互制衡的局面。”

“不用你操心,有吃有喝的,你就消停点吧。”顾门清风努力保持着淡然。

“好好好,好一个兄弟情深。”纪思白拍拍双手,站起来,指着池塘深处一朵并蒂的荷花,“这个季节还能看到荷花盛开,栾明也只有万中之一的人有这个福气。我知道你明着支持清杨,暗地里却与你爹穿一条裤子。”

“你胡说,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那么做是委曲求全。”顾门清风怒斥道。

“委曲求全?说得真好听。”她哼了一声,池塘临水是木制建筑,高档酒店,对面有个人裹着睡袍站在水里发呆,“许放是老头子放的眼线,可是归你负责,她向你直接汇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和他合起伙来坑老二。”纪思白抄起双手,“当年你以为你外公分配股份最少会五五均分,甚至你还奢望六四分,你占大头,为了怕出意外你做了什么你还记得么?”她笑嘻嘻地,“那事一成,清杨就被你攥到手心里。我看门老爷子一点没辱没他的一世英名,他怕早看透了你的心思,死了也不会让你出头。”

顾门清风紧抿嘴角,不做一声。

“其实清杨什么不知道,他只是装作不知道,不知道你和顾浩然的把戏?不知道况晴的心思?你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说不定他在放长线钓大鱼。”

“我并不知道他的什么秘密。”顾门清风背过身走下亭子,这边是会所的上风口,涟漪翻卷成浪花,一眼望出去,让人生畏。

“你还说慌,”纪思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忘了我们第一次的时候。”

顾门清风脸色陡然煞白。

“……忘了,那我提醒你一下,你趴在我身上正来劲却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不好,今天清杨要犯病,裤子都没穿好就跑了。”

纪思白心头滚过一团战栗,当年她十七岁时,母亲把一家子人都哄走,说给她三个小时搞掂顾门清风;那时他们即将高中毕业,顾门清风要出国,虽然他信誓旦旦,但距离能改变一切,时间也能改变一切。她知道母亲所谓的搞掂是什么意思,开始是犹疑,然后是奋不顾身,直到满身汗水战栗地倒在顾门清风的身下,他却突然拍着脑袋跳起来,倔强地离开,致使她的苦心付出付诸东流,好在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顺理成章。那是她不堪回首的第一次,再次提起,竟然和当初的目的一样,都是那样的不堪。纪思白泪流满面。

事后,纪思白曾问过顾门清风关于顾门清杨的病。他只含糊了几句。

“说到第一次,”顾门清风挑起嘴角,“多谢你煞费苦心,我以为你情难自抑,实则你手脚冰凉,身体僵硬,不过骗骗我这个门外汉而已。”

“你……”纪思白又是恼怒又是羞愧。

“不过我还是谢谢你,你也有付出,现在我的一切给你也不为过,至于清杨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你,我们顾家兄弟的事情,你还是少插手。”顾门清风淡然地端起茶盅,“我不怕你告诉清杨,我们之间迟早要面对面,不过早晚的问题。“

“那你不要后悔。”纪思白冷言道。

“不后悔。”顾门清风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