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王德胜死拉硬拽的拖到车上,卜慌气哼哼的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一句话都没有说。王德胜也是,只是两眼目视前方,全神贯注的开车。只有车载播放器里传出的一首舒缓的音乐掩饰着车内囧人的尴尬。
车驶出小区,不一会儿就到了一家餐厅的门前。望着车窗外闪光的餐厅招牌,一股温暖涌上卜慌心头:这家餐馆是十年前他和王德胜经常光顾的一家餐馆,那个时候,下班过后亦或是周末休息,家还在蓝海市山子区的王德胜经常约卜慌出来吃饭,两个人叫两个小菜,要一瓶白酒,谈工作,论人生,家长里短的一聊就是半夜。那个时候,这家饭店上到老板,下到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对于王德胜和卜慌相当的熟悉,无论他们两个来多晚,带没带钱,都会让他们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离开。
十年过去了,餐厅的外表依然如故,从楼顶上耷下来的紫藤花好像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就连玻璃门上那个少了一撇的字都没有做过修改,依然缺胳膊少腿的粘在上面,经历着大千世界的风吹雨淋。
但是,曾经的两个吃喝不分、形影不离、情同一奶同胞的哥们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从曾经的“小弟”变成了现在的“大哥”,一个从曾经在整个蓝海市都叱咤风云的规划国土局局长变成了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身份上的巨大变化和十年间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他们之间变得陌生、有了隔阂甚至矛盾,以至于让他们坐在同一辆车里十几分钟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和十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吧?”见卜慌坐在车上望着窗外发呆,王德胜微笑了一下,轻声问道。
卜慌木然的点点头。他扭头看看王德胜,虽然心里的气经过十几分钟的“消化”消失了很多,但还是冷冰冰的对他说道:“带我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你觉得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坐在一起开心的吃饭、喝酒、聊天吗?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根本不可能了。”
王德胜吁了一口气看看卜慌,轻轻的摇摇头,然后拿起放在后座上的手包,拉开车门下了车:“走吧,先进去再说!”
卜慌并没有下车,依然坐在座位上犹豫着。他真的很矛盾,也不知道两个已经形同陌路的人坐在一起能说些什么,那种让人窒息的尴尬是卜慌最不愿意面对的。
“下吧,都到地方了还犹豫什么呢?还想反悔啊?”见卜慌犹豫着不下车,王德胜拉开车门看着他说道。
卜慌叹了口气,一把扒拉开王德胜搭在车门上的胳膊,然后走进了餐厅。
因为已经过了饭点,餐厅里并没有多少客人。所以,当卜慌推门走进来的时候,四十多岁的老板娘赶紧迎了过来:“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您吃点什么?”
老板娘显然没有认出卜慌。十年的时间过去了,餐厅接待的客人数不胜数,即便是原来再熟悉,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曾经的记忆也就变成了过往。
但印象还是有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卜慌,老板娘有些惊讶的看着他,皱着眉头,瞪着眼睛,挖空心思的想着什么。
直到王德胜进来,老板娘才缓过神来,扭着身子走到他身边:“王局长,您来了呀?”
老板娘一边和王德胜打着招呼,一边把王德胜拉到一边指着卜慌悄声问道:“王局长,这个人怎么这么面熟呀,他是……”
“他是我哥,搞两个好菜,拿一瓶茅台酒端过来,还是我原来的包厢!”不等老板娘把话说完,王德胜便有些不耐烦的扒拉开她的胳膊,一边说话一边拉着卜慌往里面的包厢走去。
“还是我们以前经常来的那个包厢。这些年你不在,只要我在外面吃饭就会来这家餐厅,在这个包厢里吃饭,一边吃饭一边回忆我们曾经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而每到这个时候,我总会泪流满面,几乎没有完整的吃过一顿饭。哥,我是真的想你啊!”坐到椅子上,没有来得及倒茶,也没有来得及给卜慌递烟,王德胜就看着卜慌,一边说一边流眼泪。
听了王德胜的话,卜慌没有说话,扭过头去看着对面的墙,呼呼的喘着粗气。他知道王德胜说的是实话,也知道他的眼泪是有感而流,但他心里的气总是消不下去,总是过不了那道坎。
足足有五分钟的时间,直到王德胜停止了哽咽,卜慌才背对着他问道:“我出事的第二天,省局纪委和蓝海市检察院的领导找过你是吗?”
“是的!”王德胜一边拿着餐巾纸擦眼泪一边接着说道:“他们找我问你的事情。我们从上午上班一直谈到下午下班。”
“他们跟你谈了些什么,你又是怎么说的?”卜慌转过头来,瞪着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王德胜。
“主要是对你的案子的调查并征求局党委对你的处理意见。我告诉他们,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王德胜看着卜慌,一字一句的回答道。
“哈哈哈哈哈,我们真是好哥们儿,这就是你在我有难时的态度吗?几乎与落井下石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感谢你今天在我面前没有撒谎,你说的是实话。”卜慌哈哈一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火,自顾自的抽了起来,根本没有给王德胜发烟的意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听完卜慌的话,王德胜苦笑了一下,伸手从卜慌面前拿起卜慌的香烟,拿出一支点上,然后看着不慌。
看了一眼王德胜,卜慌忍不住笑了笑:“您是蓝海市规划国土局的局长,属于场面上的人,有点自尊好吗?这是我的香烟,我没有让您抽,谁让您拿的?您是局长,工资高,福利好,可我现在是一名刑满释放人员,虽然有了份工作,但只能糊口,买包香烟容易吗?你拿过来就抽,脸皮咋这么厚呢?”
“哈哈哈哈哈,你老人家终于笑了下,难得呀!”见卜慌笑着和自己说话,王德胜竟然像个孩子一样的高兴。他往卜慌身边凑了凑,然后小声说道:“哥,咱们两个还分你我吗?没有必要吧?”
“原来可以不分,因为那个时候我们的身份是平等的。但现在不行了,一个堂堂的大局长和一个刑满释放人员打交道,还是分明白一点好,以免牵连到你。”见王德胜挪着屁股往自己面前凑,卜慌马上收起笑容,一边说话一边躲着他。
“卜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恨我,恨我不仗义,落井下石、背信弃义,在关键的时候没有挺身而出去帮你等等。说句内心话,你这样恨我我不怪你,因为在有些事情上我做的确实不够意思。”见卜慌躲着自己,王德胜也看着他认真的说道:“但是,作为兄弟,你检讨过自己的不足了吗?你知道你做的事情有多么伤人吗?在有些事情上我是对不起你,但是,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我吗?对得起咱们两个的哥们儿关系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德胜的脸上没有了丝毫笑容,他板着脸,两只眼睛狠狠的瞪着卜慌。
卜慌一愣,心里暗暗的想:十年不见,你王德胜别的没有学会,倒是学会倒打一耙了。我对不起你?我哪个地方对不起你了?
想到这里,卜慌冷笑了两声,然后看着王德胜冷冰冰的问道:“哦?我对不起你?哪个地方对不起你了?请局长大人明说!”
把手中的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王德胜刚想说话,这时,包厢的门开了,老板娘带着两个端盘子的服务生走了进来:“王局,菜和酒来了,没有耽误您们用餐吧?”
“没有,没有,麻烦您了!”王德胜赶紧站起身来,笑着对老板娘说道。
卜慌也礼节性的站了起来,微笑着,但没有说话。
四盘精致的菜肴,一瓶还未开封的茅台酒摆在桌子上,两个服务生退了下去。但是,老板娘却没有走的意思。她站在原地,没有理会王德胜的话,而是把目光落在了卜慌身上。
看了一会儿之后,老板娘走到卜慌面前看着他说道:“这位客人我总觉得面熟,冒昧的问一下,您是不是咱们蓝海市原来的规划国土局局长、我们王局长的老朋友卜慌卜局长啊?”
卜慌看看王德胜,再看看老板娘,然后笑着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您就是这家餐厅的老板娘,您姓郭,叫郭什么丽。您刚才所说的都是对的,不过我要强调一下:那是以前。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局长,而是一个刚刚从监狱回来一年的刑满释放人员,和你们王局长的关系也不是什么老朋友。我是一个市民,王局长是政府领导,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说到这里,卜慌对着老板娘伸出手:“不过,十分的感谢,感谢您今天晚上的热情接待和丰富的晚餐!”
“哎吆,卜局长,您真的太好了,时隔十年了您还记得我姓什么,真的是......”
“好了老板娘,我和卜哥还有很多事情要说,咱们等会儿再聊好吗?”见老板娘和卜慌啰嗦个没完,为了避免卜慌尴尬,王德胜赶紧站起来打断了她的话。
“好的,好的,我再说一句话就走!”老板娘冲着王德胜点点头,然后又转头看着卜慌说道:“卜局长,不,卜大哥,您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但是,您在我们蓝海市人民的心目中的形象绝不会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而磨灭掉的。您在任的时候,为咱们蓝海市老百姓办了多少好事?这条在全省都出了名的蓝海市美食一条街就是您力主打造的,现在这条街已经成了咱们蓝海市的一张名片,甚至在全国都有名。这条街上的商户都发了财,您的一个决定成就了多少百万富翁、千万富豪啊?所以,我们衷心的感谢您!”
说到这里,老板娘停下话题,转头看看王德胜:“王局,您们还有事情要谈,我就不再打扰您们了。但是我要说清楚,今天晚上,您们两个可劲吃,可劲喝,我来请客。您要是和我争着买单就是瞧不起我郭雅丽!”
说完话,郭雅丽分别和卜慌、王德胜握了握手,然后笑着往包厢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恋恋不舍的回过身来,冲着卜慌竖了竖大拇指。
卜慌笑了笑,冲着郭雅丽点点头。
见郭雅丽走出了包厢,王德胜笑着对卜慌说道:“怎么样?听到了广大人民的赞美和褒奖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啊?”
卜慌摇摇头,一脸的凝重:“什么成就感?只有自卑感。混到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如果再有一丝一毫的成就感那就是不要脸了。”说完话,卜慌看看王德胜:“好了,人走了,您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倒是要看看我卜慌到底错在了哪里!”
“好吧,我就把我憋在肚子里快十年的东西全部倒给你,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即便是我们从此翻脸变成路人,我也要把事情说清楚!”说到这里,王德胜拿出香烟,抽出一支撂给卜慌,然后才拿出一支叼在嘴上,一边吸烟一边接着说道:
“现在回过头来看,你之所以‘出事’,其真正的根源是婚姻出了问题,你和嫂子的离婚,导致你对生活失去了信心,进而抱着玩世不恭的心态对待工作和生活。你好好回忆一下,在你出事的那一年,你是一种什么状态?一个原来对工作极端负责、把工作当成事业做的人,瞬间变得一蹶不振,就像一个沉醉于酒色、无心问政的皇上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单位的工作人员找你签个字比见个中央领导都难;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在我的意识里,生活中你是一个比较严谨、自律、能够很好的保护自己的人。但那个时候呢?你频繁的出入酒场、歌厅,整天和那些建筑商、包工头混在一起吃喝玩乐”。
说到这里,王德胜停下话题,然后往卜慌面前凑了凑,然后悄声说道:“你可能不知道,就在那一年的时间里,有多少人跑到我的办公室里告你的状?蓝海市纪委甚至省局纪委有多少次打电话通报你被检举揭发的情况?你是否记得,当年,就在这家餐厅,当兄弟的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劝你,甚至跪下来求你,让你收敛一些,可你是怎么说的,又是怎么做的?你煽了我一巴掌,把一杯酒泼到我的脸上,让我闭上我这张臭嘴,然后扬长而去。卜哥,作为兄弟,我苦口婆心的劝你,难道没有尽一个当兄弟的责任吗?”
说完话,王德胜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捂脸,嘤嘤的哭了起来。
看着王德胜伤心的样子,卜慌的心里像针扎一样的痛。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个时候,一张离婚证把意志坚定的自己彻底打垮并陷入沉沦的漩涡中不能自拔。也就是那个时候,有多少像王德胜一样的朋友、哥们儿苦口婆心的劝他,好心好意的骂他,更有甚者就像王德胜一样,跪在自己的面前求他,让他悬崖勒马,重新振作起来开始新的生活。可自己执迷不悟,在错误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如果那个时候能听朋友的话,何至于现在这样?
一想到这些,一股发自内心的悔意让他挥起拳头,狠狠的砸在自己的头上。
“和嫂子离婚后,你认识了电视台的王萍,开启了一段新的恋情。作为哥们儿,我希望你能从离婚的阴影中快一点走出来,重新追求幸福美满的婚姻。但是,你找谁不行啊,为什么偏偏找了在整个蓝海市都臭名昭著的王萍呢?”拿起桌子上的餐巾纸擦了擦泪水,王德胜看着闷着头抽烟的卜慌接着说道:“你比我来蓝海的时间长,对于王萍,你不可能不了解。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比我清楚。交往了一段时间之后,王萍逼着你在蓝海市给她买一套房子。这个时候,已经被王萍‘榨干’的你为了30万元的购房款发愁。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这个廉洁自律、从不接受老百姓吃请,在全局出了名的‘清官’竟然向房地产商人伸出了不该伸的手,利用你手中的审批权为这个房地产商人违规批地。30万元钱如愿拿到了,王萍的房子买上了,可你呢?失去了自己的大好前途,在四面高墙的监狱里度过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卜哥,我包括你身边所有的朋友都反对你和王萍交往,但如果你意愿已决,坚决要和她交往,我们也不是不支持啊。不就是30万元吗?如果你张嘴,就是卖血、卖肾,兄弟也会把这笔钱给你凑齐,你说话了吗?张嘴了吗?你把我当成你的兄弟了吗?”
说道动情处,王德胜站起身来,冲着卜慌拍开了桌子。
王德胜的一席话就像一记重拳狠狠的砸在卜慌的心窝上。一直在闷头抽烟的他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盛怒之下的王德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哎,哎,声音能不能小一点?这满过道都是你王代理局长的声音,不怕别人笑话呀?”正在这个时候,侯江突然推门走了进来,一边笑着和王德胜握手,一边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卜慌。
见侯江进来,卜慌大吃一惊:他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