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长条形的案上,一块白布覆盖着,什么也看不见,又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白布下面是一具尸体,头部浑圆,脚部支起,两条腿微微岔开,两只胳膊摊在两侧。
房间像个硕大华丽的冰窖,空气在灯光下犹如透明的冰凌。
尤然挽着安度走上前,韩含掀开白布,露出头肩部。
“本想处理一下再让你们认的。”韩含抱歉道,“案子还没明朗,也许……”他看了一眼刘淑荣的尸体,没再说下去。
刘淑荣面部平静安详,没有一丝挣扎。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全部展开,似乎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快意。
“刘姨很开心。”尤然说。
安度点头,一抹笑一闪而过,他拿起白单子顿了片刻往上一拉罩住了刘淑荣的头脸。
面对着与他们只隔一布,却已生死永离的刘淑荣,安度说,“她这辈子被辜负了,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安度尤然坐在沙发上,韩含老强坐在对面。安度一言不发,尤然咳了一声,“韩警察,先谢谢你在四方酒店的帮助,”还没容韩含脸上的尴尬显现,她紧接着说,“刘姨是被谁害死的?”
老强把发现的过程简单介绍了一下,“……犯罪过程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有人把刘淑荣绑架至心谷花园,但并没有致她于死地的打算,不仅为她开着空调,还保证了水份的补充;第二阶段是纪思白的介入,她取走了刘淑荣的嘴边用于喝水的导管。直接死因是体质虚弱状况下,由于停电空调停机室温突然回落导致的心脑血管破裂。”他犹疑了一下,“一瞬间的事,没…受什么罪。”
尤然很快抓住关键问题,“不是纪思兰,难道是肖惠把刘姨绑到心谷花园?”
“对。”老强说,“比纪思兰早半个至一个小时左右出现在心谷花园附近监控里的车,我们进行了筛查,因为有针对性,很快查到了一辆滴滴打车,司机对刘淑荣印象不深,但对在越秀涧附近接的那趟活有印象,车是网上预订的。支付人正是肖惠。”
“追来追去,却是一辆出租车。”韩含苦笑。
“刘姨躲都躲不及肖惠,怎么会上赶着找她。”尤然看看安度,他垂着头,看不出神色,但没有一点想说话的意思。
“刘姨的手机里有一个主动打出的号码,无主号码,我们分析应该是肖惠 的,正如分析,有可能刘淑荣多方求救不成,就找到了最有可能接近事件核心的肖惠,威胁也好交换也好,她铤而走险。”老强说,“肖惠把她囚禁在心谷花园也正是她性格的完整体现,她没有依仗,想赌又输不起,当初她对红光的消息来源就反复论证,这次也一样不能全心全意地相信,她比红光的人聪明在懂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刘淑荣就是她留下的后路,一旦况晴失利,她可能就会打刘淑荣的主意。”
“今天九重天项目重组九龙壁的小道消息就会泄露出去,肖惠可能会找刘姨。”安度阴郁地瞥了在坐几位一眼。
“什么小道消息?”韩含问,今天他在四方酒店外听到的小道消息太多了。
“红光涉嫌老鼠仓,非法集资等罪行,散布虚假消息,与之相关的的所有资金全部退市。”安度说。
“那,那些老百姓……”韩含想到被自家亲戚围追堵截的母亲。
“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安度瞄他一眼。
“咳咳,”老强打断韩含,“我们已经做了布置,她只要敢冒头就跑不了。安宁被注入了过量麻醉剂,目前昏迷不醒,根据当时的情况,凶手应该就在紫峰阁,只是昨天紫峰阁有一家办喜事,人员复杂,排查起来可能需要点时间。我只是想问问安总,你和安宁谈的是什么。”
“安宁让我签订了一份资产转让协议,我把度宁投资的股权全部转让了了去,”安度面无表情,淡淡地说,“受让方是开曼岛国一家公司。”
“你完全可以向警方报警,声称受胁迫而为。”韩含说。
老强已经抿紧了嘴。
“如果我预料不错,协议当即就会传到开曼,对方正是工作时间,肯定会即刻成功备案,再要打官司就是国际官司,输赢成败都在两可之间。”
“就这么…就完了?!”韩含难以置信,“我不信,胁迫…”
“你忘了胁迫者都倒下了,”沉默半晌的老强说,“虽然感觉不可思议,却又觉得对方未必就会认输,首先安宁发不了声,开曼公司完全可以装聋作哑,再者安宁安度是两兄弟,外界对他们的关系一致交口称赞,再者你不知道安宁到底和这个开曼公司有什么秘密关联,让他们冒着风险做一个漏洞百出的绑架案来。所以,还真不能轻易否定。”
安度赞赏地盯了一眼老强,点头认可他的观点。
“不如静观其变。”老强强调一句。
“你不慌?!”韩含一直悉心地观察着安度,他除了眼底偶尔掩饰不住的一丝伤痛外,基本还保持着镇定淡然的神情。
“慌什么?”安度问。”、
安度没有再说,就别过眼神。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老强又打岔,“呵呵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再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了,告诉你们一声,安明证实不是杀害况晴的凶手而被释放。”
“那是谁?”尤然问。
“初步推断是安宁。”老强却苦笑,“安明的证据链原本很完整,时间,人物,每一个环节都没的说,可是在向那位拉他到小河沟的出租车司机取证时,我们采集到他的下半身影像,这是栾明市出租车司机的惯常做法,为了预防碰瓷,车子每个方向都装着摄像头,专门捕捉下半身的动静,我们发现当时他穿的鞋和现场的鞋印不一样,安明终于交代他趁着广霞路口那长死人的红绿灯当口,声称去路边买瓶水和安宁做了交换。而司机竟然没发现。我们把安宁安明的照片放在司机面前,说实话,如果不是我们对他们很熟悉,穿着相同的大衣,戴着同款帽子的两兄弟,再加上高领毛衣,我们也很难区分开,安宁的鞋和现场就完全吻合。”
“安明为什么要这样做?”尤然蹙起眉头,很明显安明是知情的,而安宁呢,他不知情么?
“可能是为了给安宁充分的时间实施绑架尤然,又为了给警察一位昏迷不醒的安宁。”老强说,“他们达到目的了。”他故意停下,看看其它人的表情,安度尤然脸色都没有什么变化,一副等着他揭开谜底的表情,“不过,上次证据指向安明我们就没太相信,这次指向安宁,我们也……想推翻。”
“想打翻!?”尤然非常配合地露出点讶异,“这是什么道理?”
“开始的确是凭着一股子感性认识,但现在我们发现了另一条线索,正在排查。只是工作量比较大。”老强说。
安度沉默下来,韩含也有些意犹未尽的郁闷,事情总在外围扩展,没有一条路直抵核心。他倏地想起当初走近安度时的迷茫,也是被外围众多的信息所困扰,现在的情形与当初多么相像。但是事情在一件件明朗,身边就像有一把钻头,披荆斩棘。
“我什么时候能接刘姨回去?!”安度站起来。
“应该很快。”老强也站起来,“希望能够理解。”
“安度,我在长乐宫为刘姨安排了一场祭奠,今晚我们去守灵吧。”尤然忙说。
“那我们也去略尽点心意。”韩含和老强都穿起大衣。
“这么快?”安度没说别的,只拍拍尤然的手。
“阿正阿义做的,他们……都很贴心。”尤然说。
长乐宫在栾明南郊,比邻栾明有名的陵墓。重檐歇山顶,四柱三开门,门两侧墙上各有一幅大型砖雕装饰,屋檐下的梁枋和雀替均有彩画和木雕。一派华丽古朴。门前檐柱上有楹联一副,宝贵功名皆是梦,生死无痕莫强求。屋檐下高挂一对红色的灯笼。
尤然小声解释,“他们把死当做喜事来办。”
原本纷杂空荡荡的心陡然间平静下来,几个人的脸色都和煦起来。
“长乐宫的老板就是那个大难不死的高棋,可能只有经历过生死才能有这样的豁达心胸。”老强感慨。
长乐宫幔帐飘飘欲飞,用檀香槅扇隔出不同的空间,佛音袅袅不绝 。
阿正把一行人迎进最里面的怀恩堂,十二位和尚坐在一边低声吟诵,嗡嗡的声音让人心境陡然明净开阔。刘姨的半身像放在四平米见方微微倾斜的白玉兰花田中。
安度急走了两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贴着花田边缘的青瓷上,泣不成声。
尤然偷偷瞄了一眼阿正,他也瞄过来,两人心照不宣 地对视一眼,又错开。
卧在花丛中的女人,飞扬的短发,眉目舒展,双眼微眯,却掩不住熠熠生辉的眸光,有几分刘淑荣的影子, 却不全是。
尤然跪在安度的后面磕了几个头,并没有去安慰安度,而是陪着韩含老强行了礼, 走到一边闲话了几句就把他们送到长乐宫大门外。
“你们没有人手,我去接小冰。”韩含主动说。
“不用,”尤然淡然道,“我还没来得急跟小冰说,这样贸然我怕他受不了,他虽然心里早有计较,到底还是有希冀的……我会亲自接他。”
“哎…”老强一把拉住韩含。
“尤然说的对,小冰不比其它人,他如果闹起来非要见他妈,你说怎么办,是得想个妥当的法子。”
尤然微笑着看他一眼。
两人往停车场走,韩含还是一脸懵懂,“哎,我觉得今天这事怎么有些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老强眼神亮晶晶得。
“我也说不好。”韩含拧眉沉吟,摇摇头,“哪有妈死了,儿子不到场的……好象也不对。”
老强嗔他一眼,“提醒你一点,你想想那幅照片。”
“噢,对,那是刘姨么,一点也不像,”说完又沮丧道,“不过这也很正常,人死了总要留下最美的容颜。”
“你没发现那不是全是刘淑荣?!”老强叹口气。
韩含惊诧地说不出话来,但也陡然明白了心中所有的疑惑,那的确不是刘淑荣,虽然有几分她的模样,却完全不是她。
“那是门清,安度去世的母亲。”老强无限怅惘,“我见过她,那时候她可是栾明市的名人,漂亮,有学识,在商场崭露头角,栾明与外商谈判,她就是翻译,爱慕她的男人数不胜数,嫉妒她的女人更是数不胜数,谁知她不仅选择了一个名不见经传刚刚脱离农村的穷大学生,还遭人背叛,红颜薄命,年纪轻轻就没陨了性命。”
韩含唏嘘了一声,又问,“看样子是尤然的主意,她这是要干什么?!”
“她这是要治安度的心病,你难道没发现,在安度的心里她母亲其实没有死,从小到大也没人给他谈论起他母亲的死,他的很多行为都基于这一误区……我看出来了,尤然很懂得因势利导,她很懂人的心理…对于安度,她可不仅仅是简单的喜欢。”
韩含想笑笑,脸颊肌肉却抽搐着笑不出来,半晌,“我看我妈和陆小冰相处了两天,挺喜欢他的,不如让我妈出面和小冰谈。”
“也好,有个老人照应着…”老强的心情也陡然跌落 ,满是皱褶的脸上不觉染上了一抹黑沉沉的郁色。
“我去和尤然说说。”
韩含又返回长乐宫。里面来往的人不少,但都敛眉肃目,走路小心翼翼地提着脚步, 在幔帐的影子间无声无息地穿行 。
和徜的诵念声绵长不绝,安度已经抬起头,怔怔地和尤然依偎在一起,哀伤困苦和袅袅的诵念声糅合在一声,安详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