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含掐着时间守在崔常友的家门口,他完全可以不来,下午三点的联席会议,所有信息都会披露,可他就是想看看崔斌的第一反应。
陆续又来了两名警察,都是刑侦部的新警员,年轻的脸上还留有一丝涩意。他们的任务就是保证崔斌查看过崔常友的个人物品后,顺利参加下午三点的会议。一般的家属碰到这样的事情十有八九都会晕了头,要么哭哭啼啼失了理性,要么恐怖害怕不知所措。
三个人站在大槐树下,韩含礼貌地听着年轻的新警员煞有介事,用略带夸张的语气说着最近参与侦破的两起杀人案件,他们无一例外地叼起了烟卷,看人喜欢透过青蓝色的烟雾觑着眼睛。韩含暗自苦笑,这些习惯他也有,而且已深入骨髓,很难再改变。他记得他的第一位师傅曾说过,人眼睛的变化频率几乎可以达到几百分之一秒,隔着烟雾,对方很容易会有一瞬间的懈怠,有时候真相就在那片烟雾后面。就因为这话,他学会了抽烟。
其中一位自称小黄的乜了一眼沉默的韩含,“我发觉从刑侦调到经侦的人都变深沉了, 哪像咱们这样的上不了台面。”
韩含哂笑,也没法解释。刑侦和经侦的确不一样,刑侦案子都带着锐利的韧劲,而经侦却柔软婉转,蛇一样滑溜握不住。
崔斌在大连的某研究院工作,父子关系一般,基本两年回来探亲一次。
中午一点时,一辆出租车一直开到楼下,一位身材敦实脸色苍白的中年人疲惫地钻出车门。
“来了。”两名警员把烟蒂扔在地上,用后脚碾碎。
崔斌一 眼就看到了他们,瑟缩了一下,走上前。
“你们是……”他想礼貌地笑一下,只牵动腮帮子的皮肉滑动了两下,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
“我们是警察,在这里等你。”小黄介绍,韩含自觉地站在后面, 他并不是主角。
“好。”崔斌从包里掏出钥匙,站在门前长吸一口气,推开房门。
为了保护现场,昨天走时,门窗全部紧闭,尸体残留的味道被二次发酵,闷滞浓稠,冲着他们迎面扑来。
崔斌突然捂住口鼻,直接冲到阳台上去开窗,然后大口地冲着窗外喘着粗气。
“对不起。”好一会儿,他回过头来,脸涨得通红。
“看样子,他真的与崔常友的关系疏远。”小黄爬在韩含的耳边小声说。
韩含赞许地笑笑,即使是尸臭,这也是父亲留在这世间最后的味道,一般人都会痛苦地静静地等待它的消散。
“快看看吧,看看家里的东西有没有什么丢失的。”小黄露出明显的鄙夷。“昨天我们拿走了些东西,这是清单,你看看。”他递过去一张纸。
韩含熟知上面的内容,尤其是崔常友与红光签订的基金购买合同,整整 三十万元 。如果像母亲那种三万元的小客户都受到刘宝母子般的温馨照顾和巴结,那么像崔常友这样的大客户又会有什么样的周到服务呢。他浑身一激灵。
崔斌拿着清单把三个房间翻了一遍,回到客厅。“应该没什么了,不过,”他咬咬嘴唇,“这三十万里应该有我二十万元。”
其它人并不吃惊,但也不说话,齐齐地看着他。
“我父亲这些年是攒了些钱,不过买这套房子花得应该差不多了,最多也就有个十来万元。一年前,他说他找了个非常好的理财方式,利息最高能达到百分之二十二,试了半年,感觉不错。这一点我很相信我父亲,他一辈子对赚钱很有心得,钱滚钱利滚利,他算得门清。可我恰恰相反,我对这些一无所知。所以就把自己的二十万元资金给他打理。我以为他会拿我的名字签订合同,我还把身份证寄给他。”他揉着眉心,倒并没显出什么其它情绪,崔常友活着,这钱有里外之分,现在他死了,一切都属于崔斌所有。
“其它呢,看看房间。”韩含诱导。
“其它的小事我还真说不好,房本在,钱在,其它弄不清的就算了。”他摇着头。
“你到想得开。”韩含苦笑,如果换做是他,他怕连这起码的也不见得弄得清楚。“这房子装修好你回来过么。”
“回来过两次。”他气色恹恹。
“这就好,看看沙发,少没少什么。”韩含恨不能直接发问。
尸体解剖结果已经出来,死因是窒息,但崔常友死前曾呕吐过,是呕吐导致的窒息还是其它的原因,目前尚无定论。如果真有那个丢失的靠垫,那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
“靠垫换了,沙发巾以前没有,窗帘也换了,嗯…”他拧着眉,有些迟疑,“整个客厅洋气了,我爸那个人虽然爱干净,却没什么艺术细胞,上次我闺女看见这房子的装修直说丑死了,现在看来……、好像不一样了……”他神色有些别扭。
韩含精神一振,这个收获非同小可,与他隐隐的预感有着贴合的趋势。“沙发上的靠垫有几个。”
昨天尸体挪走后,角落的两个靠垫被整齐地放在沙发两角,沙发靠背的正中是一幅松鹤图,如果没有靠垫并不是过于突兀。
韩含心里陡然紧张起来。
“三个,是三个。”崔斌答道。
联席会议对崔斌的新发现非常重视,会议议程立刻从最后一节开始。
投影仪的幕布上被打上了一位女性的头像,三十多岁,短发,眼神恳切疏离,带着一股子狠劲。“崔常友的业务员肖惠 ,大客户部的业务经理,这是我今天去找她时偷偷拍的,警惕性很高,防范性很强。”侦查员老祁说,“可她正式坐在你面前时,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声音柔美,春风般的和煦,时而玩笑,时而关心体贴,对刑侦里面的机关也能说道出个所以然来,让我们这种老油条都不觉得突兀,总之话题不断,让你倍感轻松愉悦。”
“能做上大客户部的销售肯定不是一般人,那必须得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大家感慨,却不觉得诧异。
韩含眼神灼灼,却一直保持沉默,他其实想弄明白刘宝和母亲处出了母子情,那肖惠和崔常友难道能处成父女情么,他直觉肯定不是。
主持人刑侦一队的高队长仿佛与他心有灵犀,“说说她和崔常友的事情。”
“并没问出什么来,每天打电话问候,三日一拜访,五日一聚会,讲座,旅游都形成了制度,都是明面上的。”老祁摊摊手。
另一名警察补充,走访了小区物业及几位邻居,包括他退休前的学校老师,都说他家里很少去外人,是个很各色的人。
“要是这样,能够使他改变房间布置的看样子只有肖惠 。”高队长总结。
众人点头。
“这么说她与崔常友的关系匪浅,不仅仅是业务关系。十有八九是男女关系。”没人对这种判断提出质疑。
韩含暗暗点头,虽然这只是猜测,但做出这种推测并不难;男女关系,除了母子夫妻,便是父女或者男女,而女儿又被称之为男人前世的情人,说明男人对女儿的情感很微妙,那么对于不是女儿的女儿,情感就会更加微妙。
法医说崔常友死前有轻微的脑中风,出现了呕吐,鼻腔里也有呕吐物,继而窒息,正常情况下不至于死亡,但也有例外。
在场的都是警察,对法医的这种似是而非的结论并不吃惊。法医的作用只是为案件的侦破提供依据,他并不能确定什么。
最后走进会议室的是亲自询问崔斌的老侦察员老强。
会议热热闹闹,看着简单明了的案子,却一直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高队长有些急躁,发了几次火。
大家嗖地一声把目光投向老强,他手里拿着记录本,袖子撸到了手肘上面,胡子拉碴,典型的老公安的疲惫样。
“快快快,老强,坐这边来。”高队长打起精神,把身边的位置腾出来,殷勤地招呼老强。
老强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端起高队长面前的茶杯,咕咚咕咚就下了半杯。
高队长已经拿起他扔在桌上的笔记本草草地看了起来,脸色微霁,频频点头。
所有的人都立起身体,竖起耳朵,会议室刹那间静默得只听见灯管丝丝声。
“老强,你说说。”高队长把本子递给老强。
“他们父子关系的确很谈,崔斌大学毕业后,基本两年回家一次,一次在家里待上一周;平时也没什么电话来往,崔常友是有事才打,崔斌是想起来才打,平均一月一次的频率。”
“据崔斌说崔常友是个理财高手,很懂得钱生钱利滚利,十年前在熟人间就放些高利货,他应该就最早涉足理财产品的人,对这一行很了解。五六年前那个著名的百乐门老板卷财跑路的案子,他也是受害怕人之一,抛去利息所得,共计损失了三四万元。他沉寂了一段时间,最近两三年又按捺不住,但非常谨慎。”
韩含和刘向前默契地对视一眼。如果他对理财非常熟悉,那崔常友很可能已经感觉到红光基金面临的危局,也许他提出了质疑,或者直接要求退出,被肖惠以什么理由一直稳着,最后稳不住……
韩含探过身,绕过投影仪五彩斑斓的光影,把目光紧紧盯在老强的脸上。
“肖惠虽然到红光当业务员只有两三年,可她却一直在这一行打滚,和崔常友很早就认识,也做过他的业务,但一直不长久, 崔常友自从买了红光的基金,就再没涉足其它的理财产品,除了劝说崔斌也买了二十万,还把买的其它保险也亏着退出,孤注一掷都投到了红光基金上。”
韩含昨天状似无意地旁敲侧击过母亲,红光不能按时兑付利息,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能出什么问题,那么大个公司,听说他们只是子公司,还有上级单位。母亲说得相当自然。
那可不一定,不如先出来,等红光的情况明朗后再进去。韩含开玩笑一 般。
做人怎么能这样不讲义气,好的时候,你巴结上去,不好的时候你调头就跑。母亲白了他一 眼。
韩含不敢再多说什么,他微信问了卫斯敏,卫斯敏说了一 句话让他的心咚咚跳了半宿。他说基金公司最怕资金链断裂,正常情况下有进有出,一旦只出不进,公司就面临巨大的危机,控制不好就是一 场金融灾难,比海啸不逞多让。
“崔斌的母亲去世近十年,崔常友老早就透露了续弦的打算,谈过两个,一直不满意。”看着众人七零八落的神情,老强嘴角挑起一丝嘲弄,他停了半拍,依然慢条斯理。“只这一两年再没听他提起找老伴的话题。”
“难道他们真是男女关系。”有人摇摇头。
“肖惠是外地人,离异,带着一个孩子,至今依然租房而居,虽然不到四十岁,按正常人的理解,和崔常友差着二十岁的年纪,似乎有些太过悬殊。可仔细想想,一个四十岁离异带着孩子的外地女人,想找个同龄的男人似乎真不容易,找个一穷二白的,肖惠也不会干,她一直在金钱的圈子打转,心思不想也知道个八九不离死……”
刘向前冲韩含示意了一下,两人悄悄退出会议室。
韩含问,“您不是说要把这个案接过来与咱们的案子合并么。”
刘向前摇摇头,“红光问题很大,如果我们接手怕打草惊蛇,还是让老高他们以刑事案推进,给我们留出点时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