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些天,直到毕业考试的前两天,程逍欢每天都会呆在美术室里看小说。
他一想到毕业之后,除了上工地给人当力工,或是跟母亲学卖肉,再不就是做像卖糖葫芦、卖雪糕、地摊一样的小买卖,没有其它的生存本领,心情就低落到极点。他从前对那些汽修班、钣金电焊班、家电维修班、服装裁剪班、宾馆服务班的学生有点轻蔑,就像一个百万富翁,看到街边有人靠捡矿泉水瓶卖钱维持生活一样;因为他最初把自己定位成老舍、巴金、矛盾、路遥一样的作家,至少也要像琼瑶一样,年纪轻轻就出书成名;或者暂时靠笔杆子维持生活,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肯定不会像汽车修理工、电焊工、厨师、服务员、裁缝一样,要么整天在汽车底下,弄得满身满手油;要么在烈日下,爬梯上高,一整天面对电焊的弧光;要么在炉灶前,大汗淋漓地颠着带火的炒勺;要么每天低三下四地给那些有钱人陪笑问好,让人支配得跟“三孙子”一样,干着在他眼里既不体面,又累得要死的工作。他潜意识里也和那些公务员、事业单位上班的白领阶层一样,把这些工种定位成社会的底层。
他原本那么坚信自己有当作家的潜质和天赋,以至于本该用来考“会计师资格证”“珠算级别证”“微机基础证”的时间和精力,都孤注一掷地放在研究小说的写作手法,以及词语的运用上。可即将踏上社会了,倾其三年的心血所追求的梦想,却连一篇可以卖钱的稿件都写不出来,更别说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了。从前所瞧不起的人,现在个个都比他强,不管他们从事什么行业,不管是社会哪个层面上的人,最起码,他们学到了生存的本领;而他现在只能躲在无人的美术室里,继续用别人笔下的故事来,来逃避自己不愿面对的未来。
最后两节课,叶梦琪还会像往常一样来到美术室。自从上次聊了些跟绘画没关系的题外话之后,两个人就很少再画画了,只是面前的画架上依然放着画板,画板上夹着各自几天都看不出来有什么进度的画纸。因为画纸的作用只是摆摆样子,假意在上面画几笔,消除寻找一个可以聊很久的话题中前,那段时间的尴尬。
叶梦琪开始的时候,跟程逍欢讲讲她们班级里发生的一些她认为很搞笑的事情。讲的时候总是绘声绘色,常常用到“嗖嗖嗖”“咔啦一声”这样的拟声词。
其实程逍欢对于这个学校发生的事情都已经淡漠了,就像大人听孩子讲那些身边的故事一样;但他知
道,叶梦琪平时是个文静端庄的人,只是在他面前能够放下不拘言笑的架子,便随着她的说笑,插几句类似于曾经某个央视主持人一样的机智调侃,并跟着她的笑声而陪她一起哈哈大笑。
这样的笑谈并非无拘无束,在其后的谈话中,程逍欢了解到叶梦琪的父亲是开塑钢厂的,从她经常更换的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衣着打扮,就可以看出来她的家庭条件和姜婉莹是一个级别的。为此,他再与叶梦琪交谈就有了很多芥蒂,避讳跟她谈自己的家庭、梦想、曾经的爱情,以及未来的隐忧。因为他无法预知买不起楼房的家庭条件,以及毕业后,只能干一些没有技术含量的体力活而生存的现实问题,一旦赤裸裸地曝光在会写诗、会画画,还敢和社会恶势力较量过的表面印象前面,结果会怎样?他怕露了自己的实底,叶梦琪会像姜婉莹一样,把他看成像一块已经被从中间切开,却发现高估了价值的璞玉。
能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就像姜婉莹一样分道扬镳,大不了再失恋一次!
他多次这样想过,但他知道结局百分之九十,都是在重复昨天的故事。
经历了与姜婉莹将近三个月的恋爱,他也看淡了很多事情,也和很多对爱情的狂热逐渐减弱的年轻人一样,觉得分手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那种被人否定的挫败感,是一个太拿自己当回事的男人无法承受的。
每天单独与叶梦琪在这个十五平米的空间里,保持着一百分钟的微妙关系,是程逍欢这段时间觉得最值得期待的事情。之所以期待,是因为他每天都在像履行一件必做的公事一样,强迫自己看小说,而小说中的故事总是被脑袋里浮现的,曾经某些经历过的片段和未来的联想,以及各种突发奇想,又很快忘记的感悟打断。断了再续,续了又断,周而复始却没有方向和结果的思绪,常常令他像整夜失眠般的烦躁。只有在叶梦琪坐在他身边一百分钟里,他才能感到自己暂且像个带着光环的男人一样,存在于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心里。
“你是从小就喜欢画画的吗?”叶梦琪再次装做不那么刻意地,想去了解这个幻想空间很大的男人。
“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喜欢画画了。”
“当初你是怎么喜欢上画画的呢?”叶梦琪追问了一句。
程逍欢再次想到,很多年都不愿再想起的那段童年经历说:“我小的时候太老实,也不太合群,经常挨欺负,跟人打架,人家吃了亏就会找一大帮人打我自己,我还从来不跑,常常被人踹得跟‘土驴’似的。然后我就幻想着自己又会武功、又会飞、又会特异功能什么的,比孙悟空还厉害;谁再欺负我,只要我说一句‘急急如律令!’用手一指,对方就会变成猪,让他们求我把自己变回来。但幻想的事情是无法实现的,我就只能把所想的东西画出来,让自己在想象的世界里,成为无敌的主角。画着画着就上瘾了,现在我最拿手的就是画猪。”
程逍欢刻意把沉重的经历用轻松的气语讲出来,想留给叶梦琪一个谈吐幽默的印象,希望她也同样能感到每天和自己在一起的一百分钟过得轻松自在,潜意思里很害怕她第二天不会再来。
“哈哈哈哈,你可太逗了,现在可看不出来你小时候经常被人欺负。”
叶梦琪果然笑得很开心,程逍欢通过她的反馈,判断出她对自己的童年很感兴趣,于是便想把心头压抑多年,连冷瞬都没有听他讲过的故事说出来。
他慢慢收起了笑容,换了一副看似随意又难以掩饰内心的凝重面孔说:“记得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被四五个人按倒在街边一个排水沟边,他们威胁我说,‘不服就把我扔进水沟里’。那个排水沟有一米多深,而且里面经常被人倒脏水,死猫烂狗什么都有,水面上漂浮着蠕动的大蛆,夏天太阳一照臭气熏天。我当时吓得头发都快立起来了,马上说了一声‘服了’,我听到他们各各在笑,一个骑在我腰上的人,边笑边问我,‘心服还是口服?’我忍住眼泪说了句‘心服’……”
程逍欢说到此,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苦笑了一下继续说:“呵呵,现在回想此事,如果我当初不恐惧那个排水沟,就让他们把我扔进去,我会让他们一个个都尝到,比我受到的屈辱高十倍的代价!”
把埋藏内心多年的隐痛宣泄出来的程逍欢,眼睛珠子有些发红,但他随即意识到,不该在叶梦琪面前失态,怕对方在心里把他嘲笑成不够成熟的孩子,便用吐出烟雾后的笑容,掩饰着自己稍微失控的情绪。
叶梦琪仿佛推断出程逍欢在掩饰些不愿被她窥破的想法,她不动声色地听,脸上挂着淡定的笑容,试图用泰然自若的表情告诉他:别想得那么复杂,我也没想那么多。
“现在你的心里已经战胜对那条水沟的恐惧了,所以你也不再是小时候,靠画画战胜对手的你了吧?”叶梦琪谈笑自若地接过话茬问。
“现在,别说是区区一米深的臭水沟,就算是把我扔进万丈深渊,我也绝对不会说一声‘服了’!”程逍欢眼睛盯着墙角摆放的一个石膏像,语气再度像打了鸡血。因为他刚刚说出了自己曾经那么懦弱过,急切需要证明自己如今是条坚不可摧的汉子。
“你曾经被那几个人按倒在水沟前的那段经历,到现在还挥之不去吧?”叶梦琪试着慢慢探究这条汉子的内心。
“嗯,我在那几个人面前服过软,那是我一生的耻辱。”程逍欢沉声说。
“正因为这个阴影一直在你心里,你的自尊心才变得那么强的吧?”叶梦琪接着问。
程逍欢笑了一下说:“也许吧,我可能跟韩信是一种人。”
“帮刘邦打下的江山的那个韩信吧?”
“嗯,听没听说过韩信早年受过胯下之辱?”程逍欢笑着问。
“嗯,知道,但我觉得韩信当时是没办法,是让那个屠户给逼的。如果他不钻那个屠户的裤裆,他就得当众杀人,所以他只能忍气吞声,承受胯下之辱。”叶梦琪按自己直观的理解说。
“韩信可不可以不理会他,一走了之呢?”程逍欢提出了故事以外的疑问。
“当时的情况,我不太了解,韩信肯定心里有不能一走了之的理由吧?”叶梦琪说。
“他不是不得已,而是他把那个人的裤裆,看成了重生的门槛。”程逍欢强调着自己的观点。
“重生的门槛?我还是不懂。”叶梦琪说。
“胯下之辱都能承受的人,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吗?所以韩信是在用承受奇耻大辱的方式,突破他隐忍的底线。”程逍欢解释说。
“你的意思是在说你和韩信一样,把那次屈辱看成了重生的门槛?”叶梦琪问。
“嗯,可以这么说,不过我当时是真的害怕,而韩信很可能是有意承受那次屈辱。”程逍欢说。
“我多少能够理解你的想法了,但是我还是觉得凡事别那么极端为好。”叶梦琪说。
“社会就是这个样子,弱肉强食,不想被强者欺负,就要变成强者。要想在一个群体里面有地位,说话有分量, 就要让别人都知道你没有服软的底线;所以不极端,没人会怕你,也没人会拿你当回事!”程逍欢认真地说。
“社会呀!太累了!”叶梦琪感慨一句,接着说:“我们班级里也有很多人,整天明争暗斗的,现在看来,很多时候人的一些行为是为了让别人对自己有所高看或敬仰,都是自尊心和那想让人追捧的面子在作祟。”
程逍欢听出叶梦琪的话中隐含着对他的讽刺,便问: “你在暗指我吧?”
叶梦琪从容一笑说:“呵呵,我在说这个社会,你身在其中,必然也会和他们一样。什么时候,人都能放下面子和平相处,这个世界就真的好了。”
程逍欢顺着说:“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话虽如此,却没几个人做到;除非身处世外,远离凡尘。”
“我倒是希望能淡出这个社会,过隐居的生活。相处的人不用太多人,三两个在一起就挺好。人多了,就是事情就多。”叶梦琪继续大发感慨。
程逍欢心里想接一句:你所指的三两个在一起就挺好,不知道其中有没有我?
但他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口,只是淡淡一笑,又把话转到另一个话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