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送走了邵佳和赵辉,出租车上只剩下了程逍欢、冷瞬、康广亮三个人,康广亮照例让出租车司机直奔熟食店。他打消寂寞的方式不像汪寒雪依靠布娃娃,只要酒和陪他喝酒的人。
程逍欢又一次糊里糊涂地走进了康广亮家,那扇不想再进的门。面对着熟食和啤酒程逍欢有些心不在焉,他还尚未习惯和康广亮、冷瞬一样,用喝酒的方式打发内心的寂寞。
缺了赵辉,喝酒的气氛也就不一样了,因为冷瞬算是和康广亮最近的人,最近的人就没必要学赵辉那样,表现得像对康广亮很有兴趣的样子。康广亮也少了自吹自擂给他带来的快感,但喝酒不能没有话题,想要再找点没人恭维或者赞赏的虚荣心,康广亮只有拿程逍欢做文章了。
三瓶啤酒下肚,康广亮那高傲的眼神,掠过冷瞬那张已经打不起精神的脸,落在程逍欢脸上。
“欢子……”康广亮欲言又止地说。
程逍欢尽管心不在焉,但提到了他,注意力还是凝聚在康广亮微带醉意的声音上。
“你知道吗?你很……在我的印象里你很……怎么说呢?我拿你当朋友了,要不,我也不会对你说这些话……我感觉你办事能力很差,显得很嫩,你知道吗?你比冷瞬大一岁,可你在这方面都不如冷瞬。”
康广亮不冷不热的话,如万箭穿心、五雷轰顶,程逍欢顿时感觉有一股火压在心头。他万万没想到康广亮会把他早已心知肚明的心里话,说得那么直截了当,对他轻蔑的程度,达到不在乎他颜面的地步。
这种感觉程逍欢尝过,那是在面对老超嘲笑他“狗懒子”,冯旭递给他一把战刀,让他找老超拼命的时候,他只能选择骑着自行车,托着美人无声地离开人群……
心里的声音又再对他说:那一刻的感觉,就和此时的感觉一模一样。但是,那口气你出了,用三个酒瓶子,当着老超的面砸在自己头上时,你出了那口气……当老超对姜婉莹说你这个人不简单时,你出了那口气……
这次,你没有理由再用三个酒瓶子砸在自己头上了,因为你不需要证明给康广亮看:你很有种!
程逍欢怒视着康广亮,却咽了这口闷气,用平静的语气说:“大亮,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怎么看,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直截了当对我说出来的目地,就是让我知道你对我怎么看是么?”
“说句心里话,我瞧不起你。但我依然把你当成朋友!”康广亮接着说,他丝毫没有理会程逍欢的反应,只是顺着刚刚理顺的思路往下说。
程逍欢冷冷一笑,话中带刺地说:“我交朋友的原则,是瞧得起我就交!瞧不起我就散!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我看咱们也该散了!”
程逍欢话音一落,就要拿起衣服往外走。
“你给我坐下!”康广亮大呵一声说:“你要敢这样走出这间屋子,我会追出去揍你!”
程逍欢还是铁青着脸站住,转回身盯着康广亮。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不服吗?想跟我比划比划是不是?”康广亮质问。
“你啥意思?”程逍欢冷漠地问。
“你听我把话说完了吗?瞬子在这呢!你没听我把话说完,就一走了之,我不揍你,面子往哪放?就凭你这体格,我三招之内会让你躺下,你信不信?不信你就试试!”
程逍欢不得不信……
一个当过混子头,当过三年兵,练过大回环,当过班长的人,想要打倒你这个没有打过几次架的人,不是太轻松了吗?
康广亮用在部队命令他手下那帮兵的语气对程逍欢说: “你要是信,就给我坐下!坐下!听见没有?我不习惯别人站着跟我说话!”
程逍欢坐回了原位,等待着康广亮的下文。
“脾气还挺大,再大,你能大过我吗?在部队像你这样的,我不知都收拾多少个了,还收拾不了你吗?”康广亮的怒容中,略带胜利的喜悦。
“你要说的话,就是这个吗?”程逍欢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你知道我为啥要把这些话和你挑明吗?不挑明,即使做了朋友,心里也总是疙疙瘩瘩的。这样的朋友交不交的,有啥用?你承认不承认,你在与人打交道方面不如冷瞬?”
“我承认。” 程逍欢心里也承认,但这个“承认”两字说出口,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说出这两个字,需要放下面子和尊严,更需要在别人面前正视自己的勇气,最难以承受的是,类似于屠刀下的侮辱和胁迫。
“既然承认,我就要让你跟我练出来!让你变成不是现在的程逍欢!这才叫真正的朋友!”
程逍欢默不做声,无法表态,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不能和康广亮讲你的心灵世界,也不能对拿你当朋友的人,讲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如果讲出这样的话,你只能在康广亮的嘲笑下人,灰溜溜地离开这间屋子。康广亮对你轻蔑的嘴脸,会在你一生的记忆中,形成一个永远甩不掉的阴影……
你只能在心里表态:照康广亮的话去做,目的是扭转康广亮对你的认识。即便你心里不拿他当朋友,也只能以这种方式,去出今天这口闷气!
“哈哈哈哈……来,喝酒!别的咱不唠了……”康广亮干了一杯酒,朗声大笑说:“这酒这样喝才痛快!”
在这一次交锋中,冷瞬只是察言观色,一句话也没说,就连程逍欢抓起衣服要走时,冷瞬也显得无动于衷。
今天不光是汪寒雪的生日,也是康广亮给程逍欢上的第一堂“速成课”的日子。
……
次日早晨,康广亮在冷瞬、程逍欢还没醒来,就又去上班了。
程逍欢昏昏沉沉地醒来,行尸走肉般地走到客厅的沙发前坐下。他嘴唇紧闭,眼睛呆滞地凝视着窗外。阳光被阴霾般的云层遮蔽成白茫茫的一片,分辨不出阳光在哪个位置。他原本想借助窗外世界,调节郁闷的心境,但窗外的一片白使他更心烦意乱。
昨天的闷酒不知喝了多少瓶,程逍欢已忘记话题转移之后,冷瞬和康广亮又谈了什么。他心里只想把自己灌醉,同时也用装醉,却还能喝的样子,避开加入冷瞬与康广亮所谈的话题。
他不需要保持清醒,因为清醒会使他看到康广亮因为蔑视他、征服他,而显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样子……
他必须醉,只有真的醉了,眼睛才能掠过心灵之外的世界,甚至也不在内心世界停留,直接进入不需要有任何思维的黑暗中……
他在不需要装醉的时候,终于醉得不知怎么爬上床,告别了那个使他需要永远记住的一天……
……
“你也像康广亮一样看我吗?”
在冷瞬坐在他身边时,程逍欢沉声开口,眼神却依然在窗外,他不能让冷瞬看到他心灵的窗口。
“康广亮有一句话说对了……”冷瞬也陪着他看窗外的一片白茫茫的光说:“你不擅于与不喜欢的人打交道。”
程逍欢问:“这重要吗?”
“重要,相当重要!这代表着阅历和能力,你不具备这个能力,会被别人排挤得寸步难行。”冷瞬停顿片刻,查看程逍欢的反应。
程逍欢的反应是沉默。
冷瞬接着说:“还记得我给你讲的刘东吗?他就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尽管他没你境界高,没你有思想,没你有个性,但你和他同样会受到康广亮这样的人排挤。你遇到10个人中,有两个是你喜欢的人就不错了,或许8个都是康广亮这样的人,你遇到这种人,就选择逃避或敌视的态度吗?”
程逍欢问:“你让我选择什么?征服吗?”
冷瞬答:“征服的方式有很多种,我希望你选择的是,找一种你自己能接受的方式,去适应这种人。”
程逍欢问:“这种方式只有改变成你,或者赵辉那样的人吗?”
冷瞬答:“我知道你和康广亮的本质矛盾在于你没钱,而且想在有钱的人面前要尊严,这可能吗?”
程逍欢问:“尊严不重要吗?”
冷瞬高声答:“当然重要!但看在什么时候重要!”
程逍欢问:“你说什么时候重要?”
冷瞬答:“当你想利用尊严,来达到某个目的的时候,它就重要。”
程逍欢不语,心里在仔细研究冷瞬的理论。
冷瞬接着问:“你说,你想在康广亮面前要尊严,坚持你的原则,有什么目的呢?目的不就是想让康广亮瞧得起你吗?你一走了之,康广亮这种人就能瞧得起你吗?”
程逍欢气愤地说:“但我离开了这种人,不会为这种人而憋气!”
冷瞬说:“你这样说,我都瞧不起你,因为你的气量让我失望。遇到这种人就憋气,你会不到30岁就被气死!”
程逍欢把目光移到冷瞬的脸上问:“康广亮如果对你说出他昨天对我说的那番话,你会像我那样拿起衣服就走吗?”
冷瞬哈哈一笑说:“不会。如果我是你,我会和赵辉一样给他戴高帽。我会对他说‘我就想在你身上学点东西,好能磨练一下我自己,我就不佩服有什么话藏着不说的人!你要是对我有什么看法,憋在心里不说,就是没拿我当朋友,我也会瞧不起你!’哈哈哈哈……这样说,不就完事了?他肯定会觉得这点啤酒不够,还能多喝几瓶,而我心里却笑他好为人师,把他当成笑话。”
程逍欢被冷瞬轻松的话语逗笑了,苦笑。
他自嘲地说:“大亮还有一句话说对了——我在这方面不如你,而且差得很远,显得很嫩。”
冷瞬说:“我不是康广亮,你不用给我戴高帽,但你可以把康广亮当成磨刀石。十年磨一剑,当你觉得可以拔剑出鞘的时候,磨刀石会被你磨得越来越小,在你眼里,它也就成了一块很普通的石头了。有人甘愿做被你磨得越来越小的磨刀石吗?康广亮上赶着做你这块磨刀石,你不高兴吗?”
冷瞬的话,说得程逍欢心潮澎湃,但没有热血沸腾,只因澎湃的程度,被心里另外一个隐痛阻止……
程逍欢的笑容在脸上稍纵即逝,沉下脸说:“昨天,我都瞧不起我自己,我做了一件最‘狗懒子’的事儿——我是在康广亮的逼迫下留下的。当时我没敢和他出去单挑,你说我是不是纯‘狗懒子’?”
冷瞬沉思一会说:“当时我没说话,但我在心里给你竖起大拇指,我佩服你的选择。咱们和他比的是头脑,不是匹夫之勇!你如果和他单挑,无论输赢都对你没好处,只能撕破脸,成为誓不两立的仇人。况且,你没有和他用拳头争高下的实力和信心对吧?你心里所想的,只是用脑袋去撞石头,使多大的劲才算撞得虽败犹荣。设想一下,如果你被他打得站不起来,你如何再次面对他?如何面对我?这个仇,你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报!你和康广亮如果这样撕破脸,我再和你交往的时候,就会避讳谈康广亮的事儿,你所写的小说也会避讳出现康广亮这样的人,你也学不会与康广亮这样的人打交道,这种损失,不比你一时低头要大么?我这么说,你心里敞亮多了吧?”
程逍欢仿佛透过窗外白茫茫的云层看到了阳光,但云层还在心里存在着……
他接着提到一个新的问题:“康广亮一天的消费,快赶上我半年的消费了,我10块钱,能当他100块钱那么花了。和他不是同一阶层的人,你说我怎么和他打交道?”
冷瞬反问:“你要是有钱,会做康广亮这种人吗?”
程逍欢答:“不做。”
冷瞬说:“这不得了吗?没钱有没钱的处法,咱也不是在钱上和他争面子,他愿意花就花去呗!咱们就这样,他爱咋想咋想!请咱,咱就去,他不就想要个脸吗?给他这个脸能咋地呢?你看赵辉和康广亮处了这么长时间,他自己掏过几回腰包?我在他身上花的钱,对于他在我身上花的钱,也是九牛一毛,你看他在乎过吗?”
程逍欢经过冷瞬这么一点,也认为康广亮是个笑话——吃他的,喝他的,却让人在心里把他看得那么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