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易一直想让自己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强者,当他进入而立之年后,却分不清强者与弱者间的界限。有时候他以为自己能够为家人撑起一片天,却在自坚强的外表下,看到了内心深处的脆弱;有时候生活的压力会逼着他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却感觉到心里有种力量,支撑他坚强到底。
他只不过是个平凡的劳动者,没当过官,没发过财,为了生活,为了养家,风里来、雨里去、吃过苦、遭过罪,折腾了十几年,但生活条件还是上不上下不下的,儿时的梦想仍旧没有变成解决温饱“饭碗”,立下过的誓言,成了不堪回首的记忆……
他对于要做个强者的概念,还要追溯到初中二年,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
夏易是个不爱彰显自己个性的人。他脚平足,跑步很慢,而且膝盖的关节部位略微成八字形向外拐。走路时候,能有所克制,跑起来就特别明显。
小学和初一的时候,有几次体育课要求跑步比赛,他咬牙切齿地跑,却连女同学都跑不过。踢足球的时候,他总是跟在别人身后跑,一节课下来,连一脚球都踢不到,常常因此惹来周围人一阵嘲笑,更有甚者在人前背后,或者当面就说他跑步姿势像个“娘们”。
在同伴的挖苦和讥笑下,他选择了逃避。每次体育课,若有跑步或者踢球的项目,他都会借故不参加,一个人在角落里,承受着无人理会的凄落。
运动会,五千米。
是火山总要爆发,是勇士何惧拼杀?不管别人怎么看,战胜自己就是胜利!
他挣扎了一夜,在一双双讽刺和挖苦的目光下,旁若无人地报了这个项目。
比赛开即将开始,他与十多个人同时站在起跑线上。当枪声震击耳膜的时候,他像身后有个猛兽追他似的,拼命向前跑。他不在乎全场雷鸣般的笑声,不在乎别人说他跑起来像个“娘们”,试图把从小到大所有人的鄙夷甩在身后越远越好,一遍遍地用无声的语言告诉奔跑中的自己:“我要战胜你!”
……
第一圈和第二圈,他一直跑在最前面,把学校最能跑的运动员甩在身后二十多米,全校师生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使他成为所有人嘲笑或同情的对象……
“看那个撇腿的小子!真猛!把王佳超过那么老远!”
“这小子是哪个班的?疯了吧!”
“夏易加油!你是男神!我们爱你!”
……
第三圈的时候,他已经筋疲力尽,步伐和速度逐渐慢下来。随后超过他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突然伸出一只脚,在他脚下下了一个脚拌,他被拌得一个跟跄,跌倒在跑道上。
他的手掌被沙子铺成的地面擦破一大块皮,但他顾不上手掌的伤痛,本能地蜷曲着身体,捂着剧痛的膝盖,鲜血透过他浅蓝色的运动裤。一个体育老师搀扶他站起来,并劝他退场。
在浑身像被摔裂得剧痛,和鲜血的恐惧下,刚刚还在为他加油助威的自己,此时换了一副他平时常见的面孔对他说:“才跑了三圈,还有二十多圈,腿伤得这么重,肯定坚持不下来。算了吧,没人在意你能不能跑下来。”
就在他准备退场的那一刻,他抬头看见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正坚定地凝视着他,这双眼睛设若一潭春水,似乎能唤醒万物复苏的生机与活力。
这双眼睛的主人是坐在围观席上最前排,那个隔壁班的班花——白羽。她似乎在用肯定的目光告诉他:“如果你这次被人稀里糊涂地搀下跑道,以后就再也没有勇气站在这个起跑线上了。在别人的印象里,你只做了这一次令别人刮目相看,却又虎头蛇尾的蠢事!”
他咬着牙,强忍着快要喊出来的来的疼痛,对搀扶他的人说了一句:“我能跑下来……就算这条腿断了,我也能跑下来!”
在观众还来不及由嘲讽,转为惊诧的注视下,他硬生生地逼着自己迈出那条受伤的腿……
几步过后,他忘了疼痛,忘了比赛,忘了流血的膝盖,恍然觉得只有自己在拼命向着未知的明天奔跑……
跑道上,少了一个不按套路瞎跑的傻子,多了一个一瘸一拐,紧追不舍的人。观众席也上少了讥讽和唏嘘的声音,多了期许和暗自称赞的目光……
不多时学校主席台上的大喇叭,传出广播员的声音:
赞强者
五千米,
一个漫长的拼搏!
五千米,
一个耐力的较量!
命运怀疑你的坚强,
让你承受一次跌倒。
面对命运的考验,
你无声地咬紧牙关,
撑起浑身欲裂的身躯,
瞪着倔强的双眼,
用坚毅的目光向命运宣战!
我们仿佛听到你的呐喊:
“没有跌倒哪有爬起?
没有挫折哪来毅力?”
你迈着蹒跚的步履,
证明不认输的勇气。
鲜血染红你心中的号角,
冲锋的欲火在剧痛中燃烧……
在赛场上,
谁不赞叹你的意志?
在人生的路上,
谁不敬佩你的坚强?
你是一只展翅的雄鹰,
我们盼你冲破云霄!
你是一匹奔驰的骏马,
我们祝你马到成功!
你是一个志高的强者,
我们期待你早日出现!
二年三班:白羽。
……
他跑到了终点,是最后一名。别人都能区分第一名与最后一名之间的差别,只有他为自己喝彩,因为他把这最后一名,当成了人生的起点!
(二)
台灯依然亮着,在曙光下却显得暗淡了。
夏易揉了揉胀痛的双眼,从写字台前的椅子上站起来,一页稿纸顺着胳膊一侧滑落到地上。
稿纸的左上角写着:“白羽……”下面是一片空白。
他已试过了,枕着她的名字入眠,他却失眠了。
……
清晨,学校门口。
“白羽,这是我给你写的信……”“白羽,请你看看这个……”“白羽,你好……”“白羽……”
夏易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行不通的主意。随着从校门口走进校园的人逐渐增多,那封所谓的情书也逐渐增加了重量。
伴着人群,白羽远远地向他走来了,其实是向校门口走来。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何处,甚至看不见络绎不绝的人群,唯有白羽一个人,没有理由地向他走来。
洁白的牛仔裤、洁白的衬衫、黑色的腰带、黑色的皮鞋,随意而普通的装束,就能把白羽的倩影装扮得飘逸如仙。晨光柔和地洒在她披肩的长发上,微风拂拂,清秀如画。
在他们的目光相遇时,盘踞在夏易心中的悸动,又让他局促不安。
白羽对他莞尔一笑。
他强迫自己与白羽交换微笑,口袋里的手,紧紧攥住那封信。
“白羽,请等一下。”
在白羽将要与他擦肩而过时,他提高了声调说,心里努力抗拒着与白羽对话的狼狈。
“有事吗?”白羽转身面对他说,声音轻柔如梦,慧黠的眼睛令人望而生畏。
“……没什么,谢谢你……谢谢你在那次运动会上……”他变得语无伦次,这样的对话没有在他策划之内。
“那次运动会怎么了?”白羽佯装不明其意的语气问。
“谢谢你在那次运动会上,写的稿子……”
他知道自己的脸已涨红,也知道对方已经从他的脸上感觉出他的慌乱和紧张,但他无法放松自己,因为理智不能强过他的本能。
“呵呵,也谢谢你给我的灵感!”
她的反应太敏捷了,以至于令夏易来不及应对她的话。
白羽凝视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下面的话,但她等待的结果仍然是面红耳赤。
“还有事儿吗?”
白羽猜到这个男孩第一次开口与她说话,不只是想说这些。
他又语塞了,好半天才怯怯地说一句:“没有了。”
“再见!”
“再见……”
他呆呆地目送着白羽轻盈地走进校门口,走进教学楼……
他呆立着,不知呆立了多久,才缓慢地掏出了那封信……
“白羽:
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因为我喜欢你。
二年二班:夏易 ”
……
他周而复始地默念信的内容,填补他脑海中的空白。
良机,你犹豫一次就会错失一次。当你错失第二次时,你只能长吁短叹、怨天尤人了……
早自习的铃声响起,他知道绝不能犹豫第二次了,便委托白羽班的一个女生,把信转交给白羽,心里才微微感到一点如释重负。
下自习课,夏易躲在教室里与自己交战,逃避着迟早要面对的结果……
运动会后,他和白羽的关系只局限在偶尔在校园中邂逅,交换一下微笑,擦肩而过的范围内。
“能交换一下微笑,已经足够了……”
在追求白羽的念头和勇气产生之前,他总是很容易满足于现状,因为他最高的奢求,就是偶尔在校园中看见白羽对他嫣然一笑,这样的一笑,也足以让他一天在恬然的心境下度过。
此刻,当那封代表相思苦,代表他再次挑战自己的信,交给心上人时,他却怕与白羽邂逅,怕白羽对他的冷眼恝置。
“夏易,有人找!”
一个从门外进来的男生,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三班的白羽。”
男生在夏易经过他身边时,故意把这个信息透漏给夏易,并观察他脸上的神色,来自我解惑。
“白羽?不是三班的班花吗?她找夏易……”
夏易已无心再顾及身后的闲言碎语,他在潜意识里,已经被狂喜冲昏了头脑。
白羽站在夏易班级门口,站在他面前,仅一步之遥。她并不在意那些进进出出,向她和夏易扫视的人,她的眼波还是盈盈如醉,看不出丝毫冷意。
“那封信是你写的吗?”白羽主动问,目光直逼夏易的眼睛。
“是的。”他无法运用思想,只能用这两个字回答。
“你知道这样的信,是不能托别人转交的吗?”她接着问。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怎么不说话?”她的话咄咄逼人,语气却很轻柔。
在白羽的目光压迫下,他想武装自己,却找不到武器。
“呵呵,你的样子很好笑。”她粲然地笑了笑,换了语气说:“放学可以请我吃饭吗?”
夏易认真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将手插进口袋里,尽管他知道口袋里没有钱。
“请女孩子吃饭,却不能没有钱是吧?我可以帮你解围。”
白羽从白色的牛仔裤的兜里,掏出了五块钱,伸到夏易面前。
在夏易又能呼吸时,那张钞票已经鬼使神差地到了自己手中。
他只记得自己没有伸手去接那钞票,是白羽搬起他一只手硬塞给他的。
“放学在校门口等我吧!再见!”
白羽又一次从他面前走开,把一连串白色的倩影,留给了像个木偶的他……
在楼道的拐角处,白羽蓦然转过身。她的长发在空中画了一条弧线,又散落在脑后。她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绽放着青春的光彩。
(三)
在一家餐厅里,夏易与白羽中间隔着一张白色的小方桌相对而坐,等待着要的两碗面条。
夏易直挺地坐着,刻意板出自然的表情,但他眼神却不能受意识控制。
白羽看着他矫揉造作的举止,笑着说:“只是请女孩子吃饭,不用那么拘束吧?”
“我是第一次和女孩吃饭。”
内心的话冲口而出,夏易又不知道将手脚该放在何处,摆出什么姿势比较优雅。
“也是第一次写情书吗?”白羽很巧妙地将话题引到正题上。
“那不是情书……”他欲言又止。
“是一张废纸吗?”白羽出其不意地问。
“我其实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想和你交个朋友。”夏易畏怯地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想和我交个朋友是吗?”
“不是……”他先不敢承认,又慌忙改口说:“是的。”
“你知道吗?这三个字,是不能随便说的,别人往往会误解你的意思。”
“其实我……”
他顿了顿,挖掘着脑海中积累的那几个屈指可数的词语,来组织他的语言,但是那几个词语,却总是无法拼凑在一起。
“你想说,其实你的目的就是想被我误解对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他默认了。墙角的落地电风扇,始终不停地转着,但他的额头、手掌已渗透了汗珠。
“你确定说出这三个字,就能得到你所喜欢的女孩喜欢吗?”
他依然保持沉默,但手脚不知何时安定下来,不再乱动。
“你知道为什么,很多男孩都喜欢同一个女孩,或者很多女孩都喜欢同一个男孩,却又得不到他们的喜欢吗?”
他无语,定定注视着那张楚楚可人的脸。
“因为他们身上具备大多数人所喜欢的优点,而大多数人又不能适应他们的优点。”
一句话,一瞬间,世间的一切有形的东西,连同夏易均已化为微尘。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孩?”夏易突然硬声开口,目光由慌乱变得鸷猛。
白羽愣了一下,因为面前的人又从自己对他的第二印象中,出格了。
在那次运动会上,她相信他能爬起来,而这次,她却怀疑他竟能说出这样有力的话。
“一个强者!”她简洁明了地答。
“什么样的强者?”夏易接着问。
“能使我信服的强者!”
夏易不再说话,眼前的脸模糊了,面前的人遥远了……
依稀仿佛,一个遥远又迫近的声音又在他耳边萦绕:
“你是一只展翅的雄鹰,我们盼你冲破云霄!你是一匹奔驰的骏马,我们祝你马到成功!你是一个志高的强者,我们期待你早日出现!……早日出现!”
一种誓言,近乎一种信仰,在心里的声音消散时,暗暗注入他的灵魂:“等着吧!白羽!当我再次站在你面前时,你会让你发现找到了心目中的强者!”
……
寂静在两人中间持续了许久。白羽没有打破此时的寂静,她静静凝视着他那双六神无主的眼睛,知道对方的心在强烈地波动着。
直到服务员把两碗面条摆放在小方桌上,夏易才发现自己还在这间屋内,白羽还在他面前。
“面条怎么才来?我都快要饿死了!”服务员走后,白羽刻意夸张地说。
其实面条来得正是时候,他们双方心里都清楚: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该终止的话题,就是这顿饭的主题,剩下的只是不需要语言表达的吃了。
夏易吃得很勉强,因为他有心事……
白羽吃得很快,因为她也有心事……
“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白羽把筷子放在空碗上,爽朗地说:“下次找我,可以利用还我钱的借口,再见!”
她站起身,轻快地走出餐厅的那扇门,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夏易坐在那里,出神地盯着那扇被白羽阖上的门……
下次找我,可以利用还我钱的借口……
他脑袋里模糊地重复着这句话,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利用这个借口的,但不是现在,具体什么时候,还是个未知数……
(四)
十五年之后的圣诞节,夏易做为教师的家属,参加了妻子的同学聚会。
在他抱着两岁的儿子,在饭店门口透风的时,一辆黑色本田轿车停在了隔壁饭店门口。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从车上下来,打开另一侧的车门,一个穿着裘皮大衣、黑色皮靴的女人从那扇车门下来。
夏易的心里条件反射般的一动,因为他又接触到那双曾经给他勇气和力量,使他得了相思病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轻盈地向他走过来,停在他面前,西装革履的男子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她虽然面容不像十五年前那样青春洋溢,却变得雍容华贵,更加光彩照人。
“这是你的儿子呀?长得挺像你的!”昔日,那银铃般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夏易微微一笑,力求不把心中的酸楚,从那张麻木的脸上带出来。他强制自己的声音,不掺杂任何情绪和感情说:“你也做妈妈了吧?”
“呵呵,我女儿都六岁了!” 她还是那样爽朗地笑着说。
夏易尴尬地笑了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她确定对方已没有下文的时候,只好说:“我先走了,我老公在那儿等我呢!”
当她转身离去的时候,夏易的嘴才蹦出几个字:“我欠你的那顿饭钱还没还呢!”
她转过身,粲然一笑说:“应该是五块钱吧?呵呵,那时候还能买两碗面条呢!我一直在等你还呢!你打算现在还吗?”
“十五年前的钱,现在可能已经贬值了吧?”
“可在拥有那段记忆的人心中,这钱永远不会贬值。在因你而幸福的人眼中,这钱也永远不会贬值。”
她说完淡然一笑,转身走到那个男子身边,消失在隔壁饭店的门口……
音乐,当袅袅的余音消失时,还在记忆之中震荡……
花香,当芬芳的紫罗兰凋谢时,还在心魂之中珍藏……
写于2010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