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李柷离开长安向洛阳而来,这件事是事先通报李弘益的。对于长安有些别有用心的人生事,李弘益了解得一清二楚,只是目前大唐与伪梁之间的战争已经到了关键时期,为了稳定局面,李弘益才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在李弘益看来,历史上唐末到北宋这一段时间,儒学变为理学,是有很多原因的。其一是唐末藩镇割据、农民起义使得天下动荡不安,再加上朱温白马驿屠杀大臣,让原本就式微的世家大族更加衰落。
在这个年代,知识这种智力权是掌握在世家们的手中的,然而天下大乱,武夫当政,让儒家大师们发现,原来他们坚持的那一套理论,在这样的乱世是毫无作用的。
韩愈作为一代文宗,写了《原道》、《原毁》等文章,以仁义为最高的道,提出了“道统”理论,其实就是妄图用儒家的天命论和三纲五常来反对统治阶级宣扬的佛道思想,以维护自汉武帝以来确立的儒家学术统治地位。
然而儒家的学说解释不了客观的历史发展趋势,再加上掌握着儒家经典解释权的世家大族们的势力被不断削弱,导致儒学已经无法适应这个时代了。
其二,大唐的国策一向是开明而且兼容并包的,但是大唐有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弱点,那就是唐朝的开放,对异族的接纳程度极高。在大唐有强大的武力前提下,这些异族自然是顺从服帖的,但是一旦天下有变,局势就乱了起来。
比如历史上的五代,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除了后梁、后周,其他三个朝代都是沙陀人建立的。
这就导致了后来赵匡胤建立北宋,第一件事就是限制武将的权力,同时对异族的提防和戒备心理更大,导致整个华夏从大唐的开放走向了内敛。
所以儒学为了适应统治阶级的利益,以及整个国家政策的变动,逐渐向理学转变,哲学思想变得越发形而上学,将道德的标准要求宽泛到各个方面。从李弘益的认知里,他是很不喜欢的。
李弘益热爱的是那个大杀四方、万国来朝的伟大唐朝,他不希望华夏民族过早地变得内敛,就仿佛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偏偏暮气十足,那对整个民族的未来都将是毁灭性的。
因此李弘益在凉州就开始一系列的改革,他的改革虽然一开始只局限于凉州等地,在天下人眼里,这些都是被蛮夷占据的边远土地,自然是没有太多人跳出来反对的,因为敢反对的都被李弘益杀光了。
等到入主长安,李弘益摇身一变,从一个地方实权派成为小半个天下的执掌者,他有了更大的权力,然而他的责任也越来越大。对于李弘益来说,他要做的是改变华夏王朝三百年周期的困顿,这个任务是在太艰巨了。
华夏王朝三百年一次浩劫,说起来原因并不算复杂:随着一个朝代统治的稳定,人口增多,而土地兼并得不到抑制,而在这个时代,生产力又十分有限,因此到最后不愿割肉的统治阶级,作为既得利益群体,自然要被哪些无法生存的被剥削阶级起来反抗,于是就爆发了农民起义。
然后野心家们纷纷跳了出来,借此机会来实现自己的欲望,而这个欲望的背后,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
李弘益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历史的自我调节能力更加简单粗暴,那就是通过残酷的战争,让剧增的人口死掉一批,然后换一个新的皇帝,由皇帝所代表的的利益集团进行社会财富,也就是土地的再分配,然后继续等待下一个历史周期。
这些李弘益通过民间考察以及所知道的简单历史知识粗略总结起来的内容,在李弘益的强制命令下,以一种更加能够让百姓理解的话语解释增加到了读书人的必修课中。
然而李弘益终究不可能改变所有人的思想,那实在是一条太过艰难的道路了。幸好李弘益有许多同伴,能够理解并支持他,而通政司丞李琪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当年昭宗皇帝托孤的大臣,李琪一直都兼任着殿中丞,不但负责照顾小皇帝的日常起居,还是李柷众多的老师之一。
这一次天子出巡洛阳,李琪也跟着前来。在新安县迎接到天子一行时,李琪看到黑瘦的李弘益,暗暗叹了口气。
对于这一次李柷出巡,长安是有很多反对声音的,有些官员认为,开封未下,皇帝便前往洛阳,这是要入险地,是内阁并元帅李弘益要置天子于危险之中啊!
然后枢密院副使、泾国公张琏难得地发了脾气,带着一帮留守长安的文职军官,在朝堂会议上将上书的七八个官员大骂了一番,韦庄等人都不吭声,连皇帝也坐在御座上如同看笑话一般。
张琏原本是文官,但是他跟着李弘益,攻打李茂贞,击退进入关中的朱温,也算是战功赫赫了,说一句文武双全也不为过。如今大唐官场上,官员们都知道,跟文官打嘴仗可以,因为内阁会罩着他们;骂武将也可以,只要不是太过分,李弘益基本是不会站出来的,而武将们顶多上个请罪表。
唯独不能得罪的就是张琏这样文官出身却做了武职的,因为这种人熟悉文官的套路,偏偏又是战场杀过人见过血的,最是惹不得。
张琏大骂:“为扫平伪梁,我大唐在关东兵力十余万,只东都便驻兵三万余,况且元帅、副元帅皆在前线,朱温困兽尔,洛阳哪里来的危险?难道你们是说河东要反吗?”
这个帽子扣得太大,众人都知道李克用在世时河东对朝廷的态度一向还算不错,哪怕现任晋王是李存勖,谁也不敢说河东就是大唐的敌人。
张琏发飙,于是朝堂之上安静了。天子出巡,这一点权力李柷还是能自主的,于是内阁报备,调动禁军护卫,小皇帝李柷便出了长安。
这一次李弘益前来洛阳迎驾,带的是温韬的义胜军。随李柷前来的自然是捧日军,以及一支三千人的骑兵,为首的正是前一段时间去了长安的谢彦章和候温裕。
内阁对于天子出行的规格是有要求的,李柷倒也不在意,他能出得皇宫就十分高兴了。所以见到李柷骑一匹白马,李弘益皱了皱眉,责怪地说:“陛下千金之躯,岂能乘马而行?”
他见了皇帝,也只是单膝跪地,这是李弘益当初与韦庄商议后的规定,非重大场合,官员无论品级大小,见到皇帝一律都是单膝下跪的,百姓未成年及六十岁以上者,则可以免于跪拜。
李柷轻轻从马上跳了下来,笑着说:“一路甚是安全,朕又不喜坐车,以前与元帅同行,还常常骑马哩,元帅就不要责备了。”夏侯敬还有些诚惶诚恐,这一次护卫御驾,他是主要负责人,听见李弘益责怪,真真吓了一跳。
李弘益见皇帝如此发话,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李柷走上前来,轻轻将他搀扶起,说:“元帅操劳了!”他看李弘益比起一年半前离开长安时,又黑瘦了些,心里有几分感动。
最开始李柷跟随李琪逃亡凉州姑臧,他一路担惊受怕,毕竟在此之前,他与李琪的关系算不得亲近,甚至只见过一两次面。而他与李弘益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所以李柷第一次见到李弘益时,心里是很害怕的,在他印象里,藩镇节度使应该是李茂贞那样,欺侮朝廷桀骜不驯。好在凉州的官员,基本都是出身归义军,最是拥护朝廷,因此他也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李弘益一开始只拿他当做一般皇子看待,而李弘益的母亲、妻子等,对李柷倒很是用心,只觉得天子被欺负至此,竟然到了要送皇子出逃的地步。
后来李弘益拥戴李柷登基,又赎回了何太后,李柷总算是得到了仅存的一点点家庭温情。他对李琪很是信任,对母亲的话也一向言听计从,皇家的子弟向来都是早熟的,故而李柷对许多事情看得很是明白。
他作为皇帝,虽然李弘益限制了皇权,但李柷这些年接受教导,再加上李弘益等人时不时就带他四处看一看,体察民间疾苦,李柷也渐渐接受了李弘益的那一套理论。
在李柷看来,若是李弘益坚持的那一套“君主立宪”制度果真能够实施,虽然大唐皇家权力或许大大缩水,但至少可以保证李唐的万世不易之基了。
又想到李弘益这些年苦心孤诣,为了维护大唐朝廷,四下征战,平定伪国,收复藩镇,可谓是尽心尽力,是人臣之表率了。
只是李柷对于李琪所说的李弘益绝对不会窃取国秉的话,还持有怀疑态度。他与李弘益接触了这么些年,大致也了解了李弘益的人品,知道李弘益或许是真的没有称帝的心思,但是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要知道,人心可是最易变的啊!因此李柷搀扶起了李弘益,对着李弘益身后的温韬微笑地说:“温疯子,前线军报吾都看过了,你却是改不了性子,莫不是还想着临阵取了朱温的人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