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踏足刘一家乡的父亲,这次为了莲芯,也算是破例了。毕竟他觉得坐大巴是一件受罪的差事,而即使他借来了儿童座椅,我一个人开车,万一孩子在路上想爷爷了,又如何招架?可这一路,父亲在莲芯清醒的时候,执着于一件事,就是让莲芯背诵他的手机号码。“宝贝,一定要记住啊,有事了、想爷爷了,给爷爷打电话。”可惜父亲的号码莲芯从来没说对过。
车子开进院子的一刻,刘一迫不及待的在车子尚未停稳的时候就拉开了后排的车门,却在看到父亲的一刻呆住了。人脑还是好过电脑,电脑死机重启还得两分钟,刘一只用了两秒钟,就结结巴巴的喊了一声:“爸,你,您怎么来了”。
父亲并没言语,而是稳稳的抱着莲芯,粗大的手掌一只端着屁股,一只护着头顶,慢慢从车里挪出去。刘一也只能跑到另一侧,将儿童座椅的行囊取出,然后再一路小跑去给父亲掀门帘。如此仓促,还不忘透过倒车镜瞪了我一眼。
我连车门都懒的关,跟在刘一身后进了侧屋,父亲已经将莲芯放在床上,床上还坐着岳母。岳母平时在家穿着秋衣秋裤已是习惯,冷不丁看见父亲,赶紧将一个被单披在身上。毕竟村里的妇女们都不太习惯穿背心和胸罩,硕大下垂的乳房悬在亲家面前总是不雅。“孩子爷爷一路上辛苦了吧?”
“没事,基本上一路睡过来,躺在怀里可亲了!”父亲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莲芯的小脸,那个在梦中保持着笑意的睡脸。“行了,我走呀,让孩子好好休息。孩子姥姥辛苦了,又得麻烦您照顾了。”父亲像一个餐厅的服务员那样伸出双手等待顾客的握手,把自己身体弯成了厨房的水龙头。
“没事没事!她好带,比我的孙子、孙女都强。”岳母不知所措的用双手从下而上托住父亲的双手,暗暗使力提醒父亲不必如此刻意。
但是父亲似乎不愿与岳母四目相对,脑袋领着身体,转了九十度就向门外走去。
而这时放下行囊的刘一却走到床边轻轻摇晃莲芯的身体,“宝贝,醒醒!爷爷和爸爸回家呀,咱们起来说声拜拜。”
听到这话的父亲立马站定,回过身想要抢在刘一的声音进入莲芯耳朵之前,把自己的最高指示发布出去:“让孩子睡吧,别叫醒她。”那声音里,分明充满了乞求。
“爸,您不懂。孩子一直在您怀里,如果醒来看不见你,她会更害怕的。没事,小孩子觉轻,这一路也睡的不少了,起来没关系。”刘一继续轻轻摇晃莲芯的肩膀,收效甚微之后,又对着屁股戳了两下。
这时莲芯就像是被解了穴,突然睁开了眼,然后又一脸惺忪的看看周围。看见刘一的时候没什么,又一扭脸,发现了岳母:“姥姥!”
“唉哟,宝贝睡起来了?”岳母的双手从莲芯的腋下穿过将她抱起,也不在乎肩上的单子滑落,就将莲芯放进怀里。而莲芯的小手,不安分的从岳母的领口伸入,向着生命的源泉摸去。岳母轻轻的拍了一下,莲芯倒是一脸的笑意,就好象她也学会了开玩笑。
“爷爷呢?”莲芯对着岳母的下巴问。
父亲抢答的十分机敏:“宝贝,爷爷走了啊,下个月再让爸爸来接你好不好?”
“爸,您看,我就说孩子醒了第一时间会找你。”刘一得意的说着,“宝贝,和爷爷,还有爸爸,说拜拜。”
“拜拜。”莲芯的声音连刚睡醒时的一半都不及,而且那小手在空中挥舞的十分无力。
“拜拜!”父亲激动的迎合,但又十分不忍,那只手僵硬的在空中忘记了晃动。然后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转身顶着门帘冲了出去,险些撞到了门。
“那我就回了。”我对刘一说着,但她却在父亲出门后走向了莲芯,只留给我一个无言的背影。再看莲芯,我连手都举不起来,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冲了出去。似乎多一点犹豫,双脚就会被地上突然施放的魔法藤蔓缠住。
我迅速钻进车里,真不忍心再多看一眼,然后迅速将车倒出院子。但这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刘一还是残忍的“报复”了我,她抱着莲芯走了出来,父亲赶紧摇下玻璃,将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宝贝,爷爷走了啊,赶紧回去吧!记得给爷爷打电话啊!”父亲若是再向外挤一寸,我都怀疑需要给消防队打电话拯救他的肚皮。
父亲就那样在空中又告别了足足一分钟,才艰难的将身体塞回车里,然后失望的看着我说:“走吧。”
这一路,车里异常的安静,安静的我能清楚的听到父亲的手掌在儿童座椅上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也能清楚的听到父亲把脸埋进坐垫里嗅着莲芯残留味道的嘶嘶声。我只希望自己开的快一点,再快一点,让自己的精力被窗外飞驰的影像遮盖。
“不要着急,着急有什么用?”父亲的嗓音瞬间沙哑了,“真是个好孩子啊,要是你妈在,可舍不得撒手。”
我狠狠的咽了一口唾沫,不想被自己呛死。“爸,别老一直说那些,我妈听见了多伤心啊。”
“唉,我不也是瞎说了,她能听见就好了。她要是能听见,我天天给她叨叨,非把她吵醒了不可。”此时窗外俨然飘下了雨,灰蓝的天似乎有意让我们的情绪渲染的更浓烈。“下雨慢点开,反正回去也没事干。”
“爸,您还打牌不了?”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就你那点心眼。不玩了,你当我多爱玩那东西?回去以后跑步呀,让你大伯带上我,以后早上坚持锻炼,争取把这个肚子减下去。等我孙女再大点了,我才能带她出国,带她去迪斯尼。这几天,可是把我累坏了。”父亲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衬衣从裤子里抽出来,然后从后腰上撕掉我昨晚给他贴的膏药。“下次了,和小刘商量好了没,什么时候再把孩子给我接回去?”
“下个月吧,争取以后每个月带孩子回去住一个星期。”
“什么叫争取?必须!你给我听清楚了,以后必须每个月把孩子给我带回来一次。看看她们住的这个地方吧,难受坏我了。”父亲把车窗打开了一个缝,将手里的膏药揉成一卷,塞了出去,窗外的雨这时也见缝插针的带进了一些,轻轻拍打在父亲的脸上。父亲抽了一张纸,擦的却是眼睛。
“还有,你工作的事情,下一步什么打算?继续考还是干点别的?你大伯跟我说他们厂里现在又急着招聘一批人,你要是愿意咱们就抓紧时间疏通一下。”也许是看到了我麻木的表情,父亲突然不说了,“算了,你自己想干啥干啥吧。听话的早就听了,不听的,把肺喊出来也没用。幸好你也没啥不良嗜好,不行你就把你那套房子租出去,收租也能养活你自己。”
父亲的话再次点到了我的痛楚,所有还记得的名字就像路灯一样一一等着我超过。但是所检视的每一个名字,似乎都有自己的工作和方向,不管是否乐意,他们都需要照亮脚下的方寸之间。而我,年近而立,却依旧不知所谓,到底该如何是好?
余光扫去,却发现父亲已经睡着,累的甚至连呼噜都打不起来。而车子,也在隧道中穿梭着。当走完最后一个隧道,天也完全黑了下来。天上的星点本该是灿烂若日,但却因为距离尚不及萤火夺目。这条路究竟还有多远,绝不是指示牌能告诉我的。
我打开音响,只留下一格音量,播放着刚刚迷上的崔健的音乐,听说他是父亲那个时代的周杰伦。古筝的前奏仅仅只是撩拨着心弦,而那歌词却像是量身订做一般:我光着膀子我迎着风雪,跑在那逃出医院的道路上;别拦着,我也不要衣裳,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给我点儿肉,给我点儿血,换掉我的志如钢毅如铁。快让我哭,快让我笑,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儿野。。。。。。
我也想找个地方撒点野,哪怕此刻摇下玻璃淋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