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御林军副统领霍萧,率领两万大军守在丞相府门前,等候新科状元言如墨,护送他父子回南阳县亚麻湾祭祖。
丞相身着官府,一家人亲自送阿九父子出府,言如墨再三谢过恩师之后,悲凉的望了一眼站在瑜王身边的何倩儿,踩着下人的背,跨上了骏马。
看着渐行渐远的大军,何子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转身回到了府中,默默无声走进了何家的祠堂之中,点了三柱清香奉上,对着狗魔女还有自己的前妻和老丈人的牌位,深深的鞠了个躬。
千言万语依旧是压在心头,此生他仅此一女,为了感念狗魔女的救命之恩,故而女儿的芳名唤做恩人的名,而陆家一脉却是无人延续香火,这叫他心中万分的难过。觉得愧对死去的爱妻和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老丈人。
惆怅之际,深深的叹了口气,转身迎面撞上自己的夫人,相视无言,抬脚出了祠堂,夫妻俩走进卧房,夫人实在忍不住,开口呼道“老爷,你是不是在怨妾身没能为你生得儿子,延续陆家与何家的香火?”
何子俊一脸苦笑的看着夫人,摇头叹道“为夫虽有遗憾,却不曾怨恨,这都是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为夫读得是圣贤之书,官拜当朝丞相,难不成就如此的浅薄?”
“是,是妾身浅薄了,当初妾身本想为倩儿招个入赘的夫婿,不曾想她却倾心于瑜王殿下,嫁入皇家,让为妻心中多少不安,只感愧对老爷,愧对何家列祖列宗,愧对你的前妻!”
夫人一脸哀伤道,坐在木椅上,拂袖拭泪,多少个不眠之夜,她独自悲伤独自吟,心中就像是压了一座沉石,几乎叫她窒息。
何子俊看着哭哭啼啼的妻子,不耐烦的摆手说道“好了,适才为夫不是说了吗?这都是命,你就不要再想了,倩儿虽是嫁入皇家,可瑜王不理朝堂政事,对倩儿情深义重,对我们二老更是尊敬有加,孝心可嘉,以后就不要再说这些俗事了!夫人自在,老夫要去书房研读史书!”
“老爷,妾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夫人起身呼道,咬着自己的嘴唇,很是纠结,心中的话不吐不快,望着丈夫的背影,却又有几分怯意。
何子俊转过身来,注视了妻子良久,这才缓缓说道“夫人有何话不妨直说?为夫听着就是!”
随即走到木椅边,夫妻对面而坐,眼前的妻子,是当年自己高中状元,先皇赐婚。
对她没有像前妻那般爱意绵绵,甚至与她在一起,有的只是夫妻间应该有的尊重,而他心中的那份爱早已随着前妻死去,十几年来,对前妻的思念化作执念,这份执念只专注于朝政,辅佐两朝的君王。
如今贵为当朝丞相,再回首已是风华已逝,如花的美眷变成了两鬓斑白的妇人,而自己也已经是银丝灼灼,猛然间他心中的酸楚,变成了愧疚,对妻子的愧疚。
这个曾经貌美如花的女人,用她最美的年华,为自己生养后代,无怨无悔,将青春隐没在这高墙之中,而自己却是沉浸在过去的爱恋中,怀念已故的爱妻,对她的关怀少之又少。
“罢了,妾身不想说了,老爷,你近来为国举荐贤才,一连几日不眠不休,妾身去厨房为你煲点汤,滋补一下,回头让管家给你送去,你要记得趁热喝!”
夫人柔声道,望着一脸憔悴的丈夫,心中不忍,硬生生的把心里的话咽了下去,起身正欲离去,却听见丈夫的呼唤声。
“夫人,为夫跟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很长很长,为夫也不知要从何说起?就从三十多年前说起吧,不知夫人可愿意听?”
夫人转身见丈夫突然间泪光闪烁,双目游离,顿时心中后悔不已,暗自责备自己不该纠结执着丈夫的往事,试图走进他的心里,大半辈子过去了,虽然知道丈夫对自己不曾有过男女情爱,但他却是一个不纳妾,不娶偏房的好丈夫。
为官清廉耿直,官拜丞相,给了自己一个温暖又安稳的家,如此便足够了,为何时至今日,自己还要去揭开他的旧伤?
但转念一想,今日丈夫主动要与她说,那就说明他已经放下过去,愿意敞开心胸,坦然面对自己,心中又惊又喜,连连点头道“妾身自然愿意!”
“陆家与何家本是世交,陆家老爷与我父亲同朝为官,两家夫人亲如姐妹,便指腹为婚,可惜好景不长,我母亲难产至死,父亲思念母亲,一年后病故,临终之前,将我托付给陆老爷,陆老爷生性耿直,不满官场腐败,加上痛念挚友,便辞官回乡,在南阳县老家经营绸缎!
岳父大人为人谦和,心地善良,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南阳县除了作恶多端的单家,便是我陆家,我与白莲自小青梅竹马,情深义重,可那单家淫贼单梦杰,觊觎我娘子的美貌,请遍了媒婆,去陆家提亲。
岳父大人不肯将掌上明珠推入火坑,便大肆摆酒席,宴请整个南阳县的乡亲父老,见证我和白莲婚事,不曾想,岳父的计策并未让陆家夺过灾祸,单家丧心病狂,不肯罢休,勾结官府设计陷害陆家,诬陷娘子与掌柜私通,指控岳父杀人遮丑。
娘子被抓不甘受辱,自尽在淫贼的卧房之中,岳父活活气死在陆府花厅之中,而我以杀妻灭父的罪名,被抓去县衙大牢,受尽苦刑,屈打成招,择日处斩!”
何子俊缓缓的说道,悲愤的眼泪连同沙哑的声音一并吞咽,二十年过去了,说起陆家的灭门惨案,心中依旧是愤恨难平!
“那后来呢?后来相公你又是如何脱险的?”夫人一脸震惊道,她从来不知道,丈夫与前妻经历了这样的生离死别,若是知道,她何至于跟一个死去的人,争风吃醋这么多年。
何子俊转过头来,看着妻子,苦笑道“天无绝人之路,许是上天怜悯,又或许是为夫命不该绝,就在我即将被处斩的前一日,我在县衙的大牢之中,见到了我的娘子,还有墨儿她娘!”
“相……相公,姐姐,她没死吗?还是……墨儿他娘?这……”夫人闻言全身寒毛倒竖,只感后背阵阵发凉,惊恐的望着丈夫,哆嗦道。
“她身穿一件黑色斗篷,在墨儿她娘的帮助下,来到了大牢与我相见,那时我才知道这人世间凶残的人,比妖怪还要狠辣,而一个善良的妖精,却是胜过再世的活菩萨。”
何子俊的话让夫人的脸瞬间惨白,颤抖的吞咽了几口唾沫,看着一脸平静的丈夫,断断续续道“相……相公是说……墨儿他娘是……是妖怪,而你之所以这么些年供着她的牌位,是因为她救了你的命,是你的救命恩人,她既是妖孽,又为何会难产至死?难道说她是因为救你才死的?”
“是也不是,当年初见之时,墨儿她娘是一只刚从地狱逃出来的狗妖,深夜撞见单家掩埋我娘子的尸体,而我娘子阴魂不散,誓要取淫贼性命为陆家报仇雪恨,朱倩儿心地善良,深知因果报应皆乃天意,奉劝我娘子魂归地府,莫要逗留人间,害人害己,娘子不忍我枉死,苦苦哀求狗魔女救我一命,只要我能逃离魔掌,她愿意放下恩怨回地府。
心地善良的朱倩儿,变化一个假人替换了我,又从狗官那偷出了好多银两,送我逃离南阳县,赶往京城高考,待我高中回乡,单家父子已经遭到报应,死于一场大火中,狗官也死了,恩人也不知了去向,直到我官拜巡按,见到阿九抱着年幼的儿子,拿着我的信物进京来寻我,才知道,朱倩儿与阿九结为夫妻,逆天生子,被天雷剖腹,生下墨儿便去世了。”
何子俊说到此处已经是泣不成声,夫人更是震惊无比,走到丈夫身旁,紧紧的搂着他的双肩,不停的哽咽,她不知道,人世间竟还有这样善良仁义的妖精。
“原来,倩儿的名字,是恩人的名讳,相公,你应该早点跟为妻说,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呢?是因为不信任我吗?”夫人泪流满面道,看着悲伤绝望的丈夫,心瞬间被撕成碎片。
“不,为夫隐瞒这些,并非不信任你,而是为夫在朝为官,往事不堪回首,加上对已故的发妻旧情难舍,故而不愿吐露,朱倩儿临终前再三嘱咐阿九,不要将自己的来历告诉墨儿,要他带着儿子,进京寻我,希望他日墨儿能高中状元,不要让阿九倚门望儿出海捕鱼为生,整日提心吊胆!”
何子俊摇头哭咽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个人背负旧伤,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之中,故人已去不能归来,他却无形之中,伤害了守护他的枕边人。
拂袖擦拭眼泪,伸手握住妻子的双手,满脸羞愧道“夫人,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是为夫的不是,但愿为夫用余生弥补你还来得及!”
“相公,相公你不要这样说,顾念旧情是相公重情重义,妾身这些年虽有些怨气,却是心甘情愿,能嫁给相公,是妾身几丝修来的福气,妾身此生再无他求!”
夫人喜极而泣道,这一天她等了十多年,可如今她亦不觉得晚,这辈子她再也没有遗憾了!
“不,是我何子俊何德何能?能娶到这样贤德的夫人!或许我几丝修来的福分,又或许是白莲泉下有知,为夫日后定当好生对待夫人,不辜负夫人对我的深情厚谊!”何子俊紧握着妻子的手,看着爱妻温柔的说道,这一刻他真的是放下了!
“老爷对妾身已经很好了,如今我们都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夫人一边试泪,一边笑声道,布满岁月年轮的容颜,面对丈夫这突如其来的深情告白,竟也会双颊绯红。
“呵呵呵!对对对!我们都过去了大半辈子了,倩儿的孩子都牙牙学语了!夫人,陪为夫去看看小孙子,一会儿不见,还颇有些想念!”何子俊轻声笑道。
牵起爱妻的手,走出卧房,往事已释怀,整个人顿时轻松了很多!往后他会用更多的时间去陪伴妻子,给她最平凡的爱与幸福!
他相信,夫人想要的就是这般朴实的爱,陪她一起用膳,一起逗逗小孙子,一起看庭前花开花落,一起到满头银丝,眉染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