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殿下此行北地时日悠久,如今顺利回归,臣认为与北地交涉尚算成功。”济世然和往常一样与尊义在宫殿走廊中散步聊说,尊义忽然倍感亲切,他从牙牙学语之时就和这老头接触,如今他长大了,老头更老了。
“我在天独城找到了云游者毛泉”他将那封信递给济世然,观天客简单看了几眼就收下,没有多提此事,这老头不会乱岔开主要话题“圣都收到了北冥白的信,不知其本人是否与信中一样谦逊有理···臣听说其是武夫出身,着实担心会有一些不雅行为。”
尊义没有多想“北冥白是个优秀的城主和国君,如果有必要,我希望周人诸侯都能像他学习,尤其是——”他换了个警惕的眼神,对济世然示意“叶文公”
“久尊圣在此期间倒是显得极为安静,没有什么动静,白马平原现在还算太平,一副欣欣向荣之景。”
“因为他的动静都体现在了北地”天子说“他以孤王的名义屠戮雪灵,拉大种族矛盾,破坏王朝和北地的友谊。”
观天客无需刻意思考,简单停顿后道“所以那位雪灵少女,是殿下弥补的行动之一?”
【当然不全是】“可以这么说”尊义略有炫耀之感,但济世然却眉头一皱“殿下说,叶文公在北地屠戮雪灵?以殿下之名?”
“准确来说是以王朝之名”
“圣都这边从未下达过杀戮雪灵的命令”济世然眉头紧锁“情况可严重?还只是一些地区的小冲突?”谁都知道雪灵和周人的地方性冲突根本就是家常便饭,就在三个月前,古苏那边还传来消息,雪灵商会在城内集体游街抗议宁国税收的区别对待政策,龙渊家的人亲自出面才镇住场——同时大作家‘古苏落水猫’在古苏报刊上发表了一篇名为《黑白说》的文章,内容主要是支持雪灵的‘合理请求’,因此有人猜测古苏落水猫真实身份就是雪灵。
“哀鸿遍野,满眼都是血尸”尊义摇了摇头“既然王朝没下命令,那只能是叶国所为,而且孤王在长夜城落难,背后也是叶国人主谋,他们杀了前王吾父,如果还要陷害孤王乃至整个王朝于不利,其心可诛!”
“殿下所言极是,但问题是——”济世然坦白“君主不可空口无凭。”
这点尊义早就想过了,他有好几个夜里睡不着就是因为这“长夜城柯瓦家完全可以作证,但主要的人都已经死于非命,叶文公利用‘给天子复仇’来杀死了长夜城公爵和世子。他们根本没有权力替王朝做决定”
“叶国的确没权力如此,但其现在封称诸国盟主···盟主能不能如此···尚且模糊···只能说就此事来宣判叶国的话···”济世然实话实说,尊义其实自己也是非常明白“实在是难以站住脚。”
现在这把棋盘中,可以说公爵把天子虐得体无完肤。济世然和尊义走到用餐处,早茶可以开启美好的新一天。
“殿下出于周天考虑,欲封北冥冰容为后不是不可,只是对江国要有所解释,保住南方诸侯的颜面最重要。”济世然坐在位子上,神情极为严肃,他拳握抵嘴咳嗽几声,这个动作之前一直没有···尊义不由得心生忧虑···他过去讨厌济世然,但在经历了一些事后,发现他又离不开这位备受尊重的长者。
“我已经叫人准备了,过两天就亲自前往江国,跟鳄鱼们好好见个面。”尊义轻轻一笑,喝了口汤。
济世然点头“此事非同小可,殿下一定要认真对待。”
“上卿也定然是要跟随孤王前去的。”尊义直言,这种事他不能没有济世然,不过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撞开,周围的铁卫本能性地迅速拔刀,天子吓了一跳,济世然身体也稍稍一抖,只见一个少女满头大汗浑身哆嗦,瞪着天子和济世然看了两眼,脚一软,整个人半躺在地上。
“大胆!竟然打扰殿下用膳!”两个全副武装的铁卫步步紧逼,尊义认识她,这是骨紫纹的亲密侍女安诗元“且慢!”尊义站起来,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所来何事?速速道来。”
安诗元想说,但有好几秒嘴哆嗦地吐不出话来,她脸色煞白,头发凌乱宛若一夜未眠“天~天~天子殿下···”她咽了口唾沫“大~大小姐她···她···”后面的话,她怎么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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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自强把剑插了回去。
这把剑老了,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碰过血,即时去了北地又回来,也仍然干净如初···抹油、擦拭、他有些记不得上一次跟别人交手是在什么时候了。
骨紫纹的死对这圣都来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看着黄昏下的诸神宫,看着上古三皇挺立的雕像,轻轻叹了口气~【这里就是孛多只儿·恩吉加冕的地方,这里就是历代大云游者、游侠们聚拢之处,这里是王朝的心脏,是不少年轻人的梦中圣地,那在这里死了一个十多岁的少女,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过张自强仍然替那个女孩惋惜,若北冥冰容是其他周人诸侯的国君之女他倒觉得无所谓,但——【为了一个雪灵,死了一个周人,不划算,太不划算了。】他想把佩剑再拔出来,但这动作已经做了十几次,实在厌烦【是周人教导了天子、养育了天子、服侍着天子、保护着天子···】他越想越觉得不该【不是雪灵,雪灵没给王朝带来一点好处,他们只是一味地在索取、索取、索取,他们是王朝的顽疾,是吸血的蛀虫,还提供罪大恶极的存灵。】蚩黄大帝的雕像此刻显得格外有神韵【第一位周人王是正确的,唉~如果柯瓦家族早死两千年该多好···叶文公再坏也知道该一致对外,天子怎么就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呢?】
“长官”一个卫兵到了他的背后,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要说什么。“天子殿下已经行装完毕,准备前往祭坛。”年轻的卫兵说道,语中有些颤抖,显得颇为紧张。
【没见过场面的家伙】张自强站了起来,骨紫纹的祭魂式在今晚开始,她虽然昨天才去世的,但祭魂的黄道吉日正好是今天,如果拖到下一次吉日那得是一个月后了,按神使的话来说,到时候再祭魂的话可能会‘出事’,痛苦的亡魂会诅咒圣都的人和事。
爱诺希内族、江国陪侍、诸神宫众臣在仪仗队的护送下前往祭坛,大云子及其门下众多食客也在祭坛周围聚集,为首的是爱诺希尊义,北冥冰容紧随其后,他们头戴白带,神情复杂,皆不言语。
【这真是黄道吉日?】张自强茫然地看向天空,南边的风将污浊的云往北边吹,虽然周围空气谈不上阴潮,但整体画面给人感觉是要下雨,几个残叶被风儿卷起落在他脚边,圣都的枫树枯地快,人脚一踩,这脱水的黄枫叶就脆裂成渣。
九位女神使随着萧鼓音乐的出现舞蹈着送魂仪式,圣都大祭司则在鸣唱着发音古老的歌谣,在仪式快结束时,天空果然下起了雨,但看上去好像没有一个人察觉。
【诸神在为这可怜的少女哭泣】张自强走到仪仗队的最前面,按照流程命令持大戟的礼卫们拄戟低头,以示默哀。他就在天子的旁边,但尊义似乎没有察觉到他以及任何人,只是凝重地看着前方,没有任何表示。
【她又做错了什么?】张自强鼻子突然一酸【她是个可爱的姑娘,她还那么年轻,她不该死,她为什么死?凭什么一定是她死?】天理军总管的目光忽然转到北冥冰容脸上,这个白发蓝眸的北方人神情不断发生着变化,时而恐慌时而悲伤,时而厌烦时而又愧疚,她留意到自己正被人关注,张自强的嘴角本能性下扬,加上他那深邃的眼窝和浓密的胡子,配合眼下这阴天和这场合,显得着实吓人,尽管冰容极力掩盖,但她还是颤抖了一下,深吸口气,把视线转到别处。
【周人到北地周人死,雪灵来南方又是周人死】张自强看着尊义一步步走上阶梯,缓慢地也跟在了后面,北冥冰容稍有犹豫,跟随天子的背影。
那盆火焰在雨中燃烧,尊义将包着自己秀发的纸放入火中,这样可以清除亡魂对该人的心念,以让其可以好好上黄泉路。
“我愧对于你”尊义小声说,似怕被别人听见“是我的错,我不知道这件事情会对你有这么大的伤害···”他抹了把脸,没人分清是泪还是雨水“希望诸神能给我弥补的机会。”他看着头发在火焰中徐徐燃烧,逐化灰烬,垂头丧气地看了眼背后浩大的众人,感到极大的疲惫。
北冥冰容将从天独城带来的阿兰德黛护符提前打碎了磨成了粉装进袋中,此刻她抓捏一把粉末,甩洒在周围,并弄了些进火炉中,她用卡尼语念着“愿你的灵魂回归最初。”
“雪灵!”张自强突然开口,声音铿锵有力“这是诸神的圣地!休要亵渎!”,尊义和冰容同时回头看向他,张自强没有半点退缩【去你妈的阿兰德黛!】,他走上前,手下意识地靠剑柄,北冥冰容瞪大眼睛盯着他,张自强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夺掉北冥冰容手中的粉包,扔在地上,并踩了一脚。
“你这是做什么!?”尊义神情语态中都充斥着压抑着的怒意。
“这是我们的祭坛,而不是北方异神的。”张自强毫不退缩,他看向大祭司,立刻得到了祭祀的眼神认可“诸神之位中没有一个名叫阿兰德黛的,你这是在亵渎,雪灵。”他避开天子的目光,绕道雪灵少女面前,盯着她。
北冥冰容眉头一皱,她根本没想这么复杂“我——”她说不出话来。
尊义看了眼台下的众人,他们神情皆为失望、悲伤,【北方的神···南方的神···】天子再次抹了把脸,几息后,他默不作声地走到那被踩了一脚的粉包处,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其捡了起来“在半人马屠戮我们先祖之时,北地的雪灵没有袖手旁观”他毫无预料地对着所有人大声地说“在始圣天子解放周天之时,雪灵也贡献了最为关键的力量!”他捏握着还剩一半的粉包,下意识地往火炉那边靠着“王朝之中,周人自相残杀,以下犯上谋杀君主者数不胜数,而北地雪灵待孤王为顶上至宾!多次救孤王于水深火热之中!”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开始了小声言语交流,尊义趁热打铁,完全忽视旁边张自强不满的神色“在北国,雪灵尊重周人的信仰,而在你们面前的是正是北国国君北冥白之女,也是当今王后,吾以爱诺希天子,周天共主的身份宣布——”雨下得快,停地也快“所有周人也要尊重雪灵的信仰,而这一切,就从现在开始。”话毕,他将那最后半袋粉末完全倒入了火炉之中。
火灭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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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圣都一处客栈阁楼中,姬净看着烟雨楼景,双眸逐渐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