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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2018-08-04发布 4813字

第一百零二章

细碎的雪噗噗簌簌地落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烂石洼刮起了不大不小的西北风。

这场争斗,双方见面后,没有什么互报姓名等等繁琐的战前程序,他们只是彼此沉默地看着对方,看了大约有五六分钟的样子。

三小的手下,都可谓是久经沙场的老手,各个膀大腰圆的,他们眯着眼,仔细打量过对手之后,脸上露出了一丝轻蔑地神情——论个头,论人数,论武器,赢定了。

可是他们错了,对孙爱国他们来讲,烂石洼是家,而对方是强占他们家园的敌人,所以,不管对方有多么的强大,他们都要奋力一搏,要么将侵略者打出去,要么和他们同归于尽,这种信念同样在他们的神情中显现了出来——他们的面色铁青,双眼充满了凶狠的怒火,紧握武器的胳膊青筋凸现,腿脚上就像上满了弦,只待一声令下,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亦或千军万马也绝不会有半步的退缩。

在战斗接近尾声的时候,灰蒙蒙的天空却忽地转晴了。

双方的人员都打散了。

之前布置好的方案在实际操作中几乎没有发挥到任何作用,因为每个人只要盯住了敌人,即使对手逃窜,也会死死地咬住绝不松口。

桑玉超摇晃着站起身,用力扑向了三小手下的一个身材高大的兄弟。那人双腿一软,向后倒去。

桑玉超趴在他的身上,扬起胳膊,对着那张早已肿得不成样子的脸一下一下砸下去,血从鼻孔嘴巴一股股涌出来,最后,那人用尽全力吐出一句话,再打,我就死了。

在另一边,结巴和瘦猴耷拉着脑袋,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株粗壮的酸刺柳,双眼肿胀成了一条细缝,他俩的中间,是曾武。曾武的小腿上扎进了一根二尺长的钢管,这种钢管是西土混混们打架常用的武器,管子的一头削成斜面,在打斗的时候,既可当棍子抡砸,也可当做刺刀捅扎。平时用不着的时候,他们会用细砂纸将钢管打磨得光光亮亮的。

结巴抬起头,哆嗦着,脑袋有些晃,武……武哥,你,你……还能……行……行……行不?

你俩能行不?曾武问。

结巴慢慢抬起手在瘦猴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问,能……行……行……不?

瘦猴嘴里发出了几声“嗯嗯”声,费力地答道,你俩行,我就行。

曾武撩开肚子说道,帮我把里面的背心撕了。

瘦猴照着做了。

曾武将背心撕成了条状,道,你俩帮我把管子拔出来。

瘦猴和结巴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曾武道,赶紧的,拔出来,拿布条绑好,咱们去找德福!

瘦猴双手握了握钢管,叹了口气,道,结巴,你来,我下不去手。

结巴带着哭腔说,你……你不不不行,我更更不行。

真他娘的废物!曾武咬着牙便要起身,腿刚一用力,顿时觉得一阵剧痛从小腿之处传遍了全身,“哎呀”了一声仰面倒在了地上。

桑玉超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混杂着雪水的血,看了看身下面部模糊的喘着粗气的壮汉,双手扶着膝盖站起身,顺着曾武的那声大叫,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任凭酸刺柳钢针般的硬刺划在脸上和手上。

武哥,你看见爱国没?我和他打散了。他问。

曾武摇摇头,玉超,帮我把管子拔出来!

桑玉超点点头。

如果说曾武德福他们是战场上经验丰富的老手,那么孙爱国则是一头初生的牛犊。在开战仅仅五分钟后,便让所有跟他做对手的人见识到了什么叫疯狂,他的出手毫无章法和节制,他的头脑在此刻是混沌的,眼睛突然间变成了红色,肢体像被注入了一种神奇的力量,任凭对手的钢管铁棍砸在上面,都不觉得有丝毫的疼痛……没有人能承受得住他像疯子一样的进攻,这种进攻是自杀式的,是不计后果的。

他因烂石洼一战而名震西土。

后来,江湖人都说,当年孙爱国被苏友道在西土镇的烧麦馆打得半死,为了报仇,这家伙离开黑石山三年,去山西五台山拜了高僧,学了一身硬功夫,在烂石洼那战,他自己就干掉了五六个对手。

此时,他的上身只剩下了一件秋衣。他觉得浑身发热,几乎要着火一般,他记不清是自己脱掉的外套,还是那在打斗中早被打烂,他的浑身冒着白气,紧紧握着双拳,向四下里望去,周围没有人影,他侧耳听了听,耳边只有巨大的嗡嗡声。

他伸手摸了摸耳朵,钻心地疼痛袭来。

手上有血。

也许是耳膜被击穿了,也许是嘴里或者鼻孔里的血涌进了耳朵。

他听不到了。

烂石洼大坑边。

想不到,你的柴刀也用的好着哩!德福道。

三小咧了咧嘴,你比我用得好!要是你不用刀背,我这条胳膊这会儿就不在了。

德福道,你要是不用刀背,我这条命估计都不在了。

现在也来得及!三小晃了晃脖子,抖了抖拎着柴刀的胳膊,两只脚活动了几下,对着德福突然笑了起来。

德福一愣,正想问他为啥发笑,却见三小已经跃到了眼前,急忙向后一退,眼前白光一闪,刀从脸前斜划了下去,噌地一声,将德福穿着的一件羽绒服的内胆,划出了一个口子,白色的羽毛从口子中肆无忌惮地扑了出来,伴随着混战中二人的身影,洋洋洒洒地飞舞飘扬着。

远处,高处,车内。

苏友道看了看表,问道,你那铁哥们儿同学到位了没?

到了,下午来了电话,会也开完了,随时可以出警。

苏友道点了点头,吴金生的事咋样了?

估计三两天!你和他都扯干净了吧?

放心,三小回来后,所有的事都是他办,私底下的合约啥的,也都是他和吴金生办的。

那就好。

……沉默。

这么好的酸刺柳,你真舍得烧掉?

苏友道愣了一下,说道,黑石山的狍子,野鹿野猪野兔野鸡,野果松柏,你们都舍得干掉,倒是心疼起这些破酸刺柳来咧?行了,就这吧!十分钟后给郑所长打电话,让他来烂石洼抓人!你回去找个地方,睡你的安稳觉去吧。

吕明和苏友道分开,在登上自己车的一瞬间,心窝之处狠狠地疼了一下,他看见了一个身影,那个身影摇晃着,漫无目的地吼叫着……他摘下脸上的口罩,淡淡说了句,小孙,对不住了!然后毅然钻进了驾驶室,发动了车子。

路上那层薄薄的干净的像白纸一样的雪,被压出了两道黢黑的车辙。

开了大概三五分钟,他将车子停下,掏出手机,拨打孙爱国的电话,他告诉孙爱国,在郑文贤到来之前,赶紧离开烂石洼。

可无人接听。

再拨,仍旧无人接听。

也许孙爱国的电话,在打斗中丢掉了。吕明想。

吕明下车后,苏友道将车下站着的两个兄弟招呼上了车,正是看守桑玉超的小华和牛子。

苏友道说道,今天这事办好了,以后你俩就跟着我!

牛子看着苏友道问,道哥,刚才那个戴口罩的人是不是就是红城的海哥?

小华推了牛子一把,不该问的别问。

苏友道笑了笑,低声说道,他比海哥可厉害多了。

牛子问,道哥,我俩干啥,你说!

苏友道两只手在方向盘上轻轻拍打了几下,跳下车,看了看风向,又上了车子,一边向烂石洼西边开,一边问道,小时候在野地里放过火没?

两人同时答道,放过。

到了烂石洼西侧,苏友道跳下车,打开后备箱,对两人说道,箱里有二十瓶油,你俩下去,把油浇了,点着了,事就办完了。

桑玉超最先听到了孙爱国的喊叫,大声回道,爱国!我们在这边嘞!

可是孙爱国却没有应答,依旧独自大声喊叫着。

曾武道,去追他,别管我!

桑玉超看了曾武一眼,对结巴瘦猴说道,你俩扶着武哥去村里!说完,顺着孙爱国的喊叫声寻了过去。

孙爱国见到桑玉超,说道,玉超,我听不见了!

桑玉超看到爱国的双耳里都淌着血,顿时明白了几分,对着他指了指,又指了指自己,用口型说道,跟着我,找老叔。

孙爱国点点头,两人继续四下搜寻。

两人说好的这一刀全用刀刃,谁死谁活,恩怨就此了断,可在双刀接近的一瞬,孙德福却将刀刃突然换成了刀背。于是他出刀比对方慢了半拍……三小的刀迎面劈下,他侧了下身,举刀去挡,两刀相撞,他意识到,这是三小用尽了全力的一刀。

孙德福的刀在强大的重砸之下,没有挺住,几点火花伴着 “嘡”的一声脆响,刀刃嵌进了自己的肩膀。他的半拉身子顿时麻酥酥的没了知觉,晃了晃,左腿一软,半跪在了地上。

三小道,啥意思,想自己抹脖子?

孙德福道,这一刀是还给二干的。

三小朝孙德福的脸上吐了口痰,骂道,你娘的,用条胳膊就能顶我哥的命?

孙德福咬着牙回道,三小,我跟你说句实话,二干真不是我故意弄死的。

三小提刀上前,一只脚踏着孙德福肩膀的刀口,他狠狠地拧踩了几下,吼道,我之前觉得你是条汉子,没想到这么怂,咋了,怕死哩?想撒赖皮不承认?以为我不知道,你用钢钎扎进我哥的肚子,怕他死不了,又把钢钎拔出来!

孙德福瞪着眼睛看着三小,这一刻他似乎忘记了肩上的疼痛,他隐约感觉到,这么多年,他一直认为二干是在医院抢救无效而死,可能全错了。

这是听苏友道说的吧?他问。

三小骂道,废话!

孙德福叹了口气。

三小蹲下身子,盯着孙德福的眼睛,在眼神中,他说不出看到了什么,心中突然涌出了一丝不安或者疑虑,他定了定神,咬了咬牙,说道,德福,要是我哥跟的不是老道,要是你和老道是一路人,也许咱俩能成好兄弟!唉,只可惜不是,说心里话,我哥和老道都不是啥好东西!我哥他该死!可我是他弟,这仇都不报我还咋混?你的命我不要了,不过你这膀子反正也废了,干脆砍了,仇,就算清了,咋样?

孙德福咬着牙点点头,你说行就行,不过,我得告诉你,钢钎不是我扎的,是汽车轧起来碰巧扎的,钢钎也不是我拔的!我和武哥走那会儿,二干还有气!就是个这,你不信我也没法。

三小站起身,抬脚蹬住了孙德福的胸膛,低声说道,行了德福,啥也别说了。

三小,他说的是真话!身后响起一声吼。

桑玉超和孙爱国满身是血的相互搀扶着走了过来。

三小愣了愣,盯着桑玉超的眼睛,问道,你咋知道?抢矿又没你的事!

抢矿我没在,可打完以后,你哥受了伤,老道自己弄不了,就给吴金生打了电话,吴金生派我去帮忙,我和老道送你哥去医院,半路上,老道想嫁祸德福叔和武哥,拔了钢钎……

三小呆住了。

他的嘴里忽然发出了一阵呜哩呜噜的声音,提着刀四下胡乱挥舞了几下,忽然又静了下来,问,你们还打不打了?

孙爱国抿着嘴,他听不见三小在说什么,双拳紧握,脸上的肌肉猛烈地抽动着。

桑玉超回道,打也不怕你!

孙德福有气无力地说道,不打了。

最后一抹夕阳把西边仅剩的几团云彩染得殷红灿烂。

一群群麻雀和几只野鸡惨烈地鸣叫着,从烂石洼的上空惊慌地掠过,一股带着甜味的烟雾夹杂着密集地噼啪声自西向东传了过来。

孙德福扒着孙爱国的肩膀站了起来,鲜血浸透了上身那件薄薄的棉衣,他面色苍白,心窝处发出阵阵绞痛,颤抖着说,爱国,他们把爱梅的酸刺柳点着了。

烟雾越来越大。

孙爱国迎着烟雾站立着,双眼中刚刚稍稍冷却的怒火再次燃起,他从地上捡起那把带着血的柴刀,发了疯似的冲出了烂石洼,跨过地埂,跃上了那条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

桑玉超见孙爱国动了身,也随即跟了上去。

他们看到一辆车。

那辆车正飞速地向这边驶来。

是老道!桑玉超大喊一声。

孙爱国似乎听见了桑玉超的喊声,他点了点头,将柴刀扛在肩上。

桑玉超低头瞅了瞅,弯腰从路边捡起了两块砖头大小的石块。

俩人一起走向了马路中央。

此时,在西土镇的方向,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阵阵警笛声。

还有北面,北面也传来了声音,那声音就像每次大雨后桑家洼沙河爆发的山水似的,咆哮着,像烂石洼奔涌而来。那是桑家洼的村民,他们有的骑着摩托车,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开着农用车,有的开着拖拉机,所有的车子上都坐满了人,他们扛着铁锨钢叉锄头……就连平日里走路都颤巍巍的孙德旺也跟着来了,手中还举着他爹留下来的那根黑黝黝的拐棍。

……

公元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星期一,农历戊子鼠年四月大初八日)发生的8.0级地震,震中位于四川省汶川县映秀镇与漩口镇交界处……

耿医生,你的身体不行,不能去!主任喊道。

耿依依一言不发。

主任走到耿依依的身边,低声说道,你的病……哎呀!你不要命啦?

耿依依笑了笑,用哀求的语气说道,主任,等回来你给我多放些日子假,我再好好养,您就让我去吧!

主任无奈的摇摇头。

等最后一名医生上了车,他用对讲机喊道,三号车已经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震后第三天。

记者孙爱芳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废墟中穿行着,她和摄像师一道,记录着这场旷世灾难中的每一个镜头,并及时将灾区的情况发回新闻中心。

震后第四天。

X省第一医院派出的救援医疗队。

主任,耿医生晕倒了!护士小唐大声喊道。

孙爱芳就是在此时见到的耿依依。

耿依依在连续工作了七十多个小时之后,终因体力不支倒下了,

摄像师在镜头中看到了耿依依的一瞬间,一下子懵了,竟然忘记了拍摄,而是将摄像机抱在了怀里,看着孙爱芳说,她……和你……长得太像了。

孙爱芳像丢了魂似的出了帐篷,喃喃地说道,我以为,躺着的,是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