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正旦将至,瑟瑟的寒气似乎也想讨个喜儿,急急的赶在喜日来临前凑趣儿。
因女学放假,子夏在家中百无聊赖,又想着买上四五样新东西过年,便带了两个小丫头来到御街之上。
这个两个丫头乃是新入府中服侍的,因年纪不大,对什么都感到好奇,故此一到街上便被琳琅满目的玩意儿勾住了的魂魄。
瞧着丫头们瞠目结舌的模样,又想到她们平日服侍的艰辛,子夏便不惹打扰嗔斥,暗暗地迈步来到离她们不远的一处胡同口。看了看路口摊处的几样帕坠,她都不甚满意,便挪着莲步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又一处路口。
前面的巷子比较冷清。子夏见行人稀少便要返回,谁知刚一转身,便见一高大的身影挡在身前。心中猛然一惊,她刚要发怒,抬头却见那身影几乎面目全非,那闪着澄亮的光芒的黑曜石般的瞳孔蓦然勾起了惊悚的回忆。
几年前,自己也是在人烟稀少的胡同里碰见过这个人。彼时便吓得够呛,若非恰巧有衙役走过,自己还不知如何脱身呢?如今这个怪人又站在自己面前,先不管他意欲何为,单是这四下无人的情境便要把自己急死了。
不敢直视那人的面孔,子夏撩起衣裙迈步就要从那人身旁闪过。哪知刚迈开腿,她便听到那人开口问道:“敢问姑娘可是欧阳子夏?”
虽听出那人言语中并无恶毒和歹意,可子夏还是心慌不已,闪身低头,脚步似先前更快了许多。
见子夏要走,那人竟伸手拦住,语气甚为急恳:“姑娘留步,在下并非歹人。只是有件天大的事要与姑娘知晓,待在下说完后,报官押送,任凭姑娘处置。”
那人身形高大威猛,伸出的两臂已将不宽的胡同堵得严严实实。子夏见不能脱身,也只好忍住心中的惊慌,停步驻足。
“什么事?你快说!”
又四下瞧了瞧,那人才低低说道:“姑娘有没有想过,自己从小到大,为何只跟外公外婆过活,却从未见过父母?”
见那人这般发问,子夏不禁暗吃一惊,不想他竟对自己的家事了如指掌。
若说为何自小无父无母,子夏也并非没有想过,只是每每问及外婆,她只道自己父母早早双亡便岔开话题,如今听这人提起,便料想其中必有缘故。
瞧着子夏沉默无语,那人便趁热打铁道:“即便姑娘父母早亡,可你为何却从未见过欧阳家的人?难道欧阳家都断子绝孙了不成?”
一语点醒梦中人。
从小到大,自己始终沉浸在外公外婆的慈爱中,虽对身世略有疑惑,但终未深纠。
如今虽不知面前之人是何来历,有何居心,但他这字字珠玑竟直入心肺,教自己不禁浮想联翩。
“你是何人?为何知道我家底细,又说得这般详细?”
望着子夏疑惑的眉梢,那人非但未露半点慌张,反倒从容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递了上去。
“姑娘若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便去西镇走一遭,按照这图的指示即可真相大白。”
低头展开羊皮,子夏但见这上面是一张自己看不懂的地图,正欲发问,不想抬头却见那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将羊皮揣入怀中,子夏怅然地走回街口。两个丫头买了几样小东西,正蹦跳着向她奔来。昏沉回到家中,子夏只觉胸口闷闷的,心中一片空白。
我的父母到底是谁?他们何时亡故,又因何亡故?欧阳家的人为何自己一个都没见过?那面目可怖的人又是谁?他为何把这些事情说与我听,又为何要自己知道真相呢?
一连串的迷惑让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子夏寝食难安。好容易挨到天色将晚,她便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来到金道荣与沈氏的房中。
礼部将迎娶的日子定在三月初三。虽说还有数月光景,但繁文缛节着实太多,以至阖府上下忙忙碌碌,未得停歇。
看着外孙女走进房中,沈氏忙起身离座,眼中尽是喜色和关切。就要出嫁了,这是在家中过的最后一个正旦,想到此处,沈氏的脸上又平添几抹哀愁。
“一早上就急急忙忙的出去,挨到这会子才回来,想必是又买了许多玩意儿吧?”
微微颔首,子夏将空洞的目光扫向外公外婆。
见外孙女露出少有的沉默,沈氏只道她是玩累了,便关心道:“这一天也疯够了,要是不想动弹,我让他们把饭端到屋里来咱们一起吃,如何?”
无力地眨了眨眼,子夏仍是一言不发。一旁的金道荣觉察出不对头,忙站起身走到子夏身边。
看着面前的外公外婆,子夏的眼圈蓦然红了。虽此刻还不知真相,但她明白既然外公外婆把这个秘密隐藏了这么多年,那一定是件识破惊天,让所有人都难以承受的事。可是,自己如今已生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即便这个真相会搅得天翻地覆,自己也在所不惜。
“外公,我的父母究竟因何而亡故?为什么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他们的坟茔?还有,我既姓欧阳,又为何到如今连一个欧阳家的人都未曾见过?我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外公!你告诉我啊!”
面对外孙女咄咄逼人的发问,金道荣和沈氏长吁短叹,相顾无言。虽不知子夏为何会突然问起身世,但金道荣当下便明白事关重大,一场风波即将到来。
见外公外婆沉默无语,子夏心中疑惑更深,亦更坚信其中必有缘故。拭去眼中即将滑落的泪水,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正旦之日,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只待年后迎娶,好风光一时。只有金道荣夫妇,白日里笑迎亲朋,夜里唉声叹气,辗转反侧。
上元节一过,女学复课,及至二月低又要结业考试。坐在宽敞的课堂上,子夏再感觉不到昔日一丝丝的新鲜与欢喜。眼前书中的那些字犹如一块块僵硬的石子,教她眼花缭乱,翻看不下。
各中时分,家燃也抽空来到学堂接送数次。看着面前那依旧天真的笑脸,子夏竟提不起一丝心气。
“就要结考了,我想自己一个人多温习功课,余下的日子你就不必总来了。”
虽是话语轻柔,可家燃还是从中看出些许异样。
“怎么了?不想见到我了?”
“呃……不是……”生怕家燃察觉出什么,子夏忙换做一副笑脸,“学了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呢!我是你送进来的,要是我考得不好,恐怕丢脸的不仅仅是我一个吧?”
见子夏的脸上又浮现出往日的调皮,家燃不由稍稍安心。微点着头,他暗怪自己多想了:“如此也罢!那姐姐就安心读书,待金榜题名后再洞房花烛。”
看着家燃嘴角勾起坏坏的笑意,子夏心中倏然升起一丝不安。虽尚无实证,可冥冥之中她就是觉得自己的身世之谜会把自己和家燃生生拆散。
入夜,辗转悱恻的子夏竟无一丝睡意,睁目闭眼,心中全是胡同里那张丑陋可怖的面孔。
他究竟是谁?为何要对自己说出那些话呢?自己的身世到底与家燃有何牵连?
莫大的疑问让子夏再也无法安稳如常。翌日一早,她向沈氏撒了个谎,说是要与同窗一起在学堂温习功课直至结业,便独自一人踏上去往西镇之路。
异域的景色并未让子夏过多的留恋。废了好大一番周折,她才在许多路人的指引下来到了六盘山脚那三座坟茔旁。
看着中间那最高的墓碑上刻着“太子元爱妹荣寿夫人金讳紫薰之墓”几个大字,她的心猛然抖得厉害。
已快要做王妃的她当然知道那个“太子元”就是当今圣上,可那个荣寿夫人金紫薰又是何人呢?
“金紫薰……金紫薰……”默念着这个名字,子夏蓦地恍然大悟。
外公姓金,这个坟茔里的人也姓金,莫非她就是自己的娘亲?忽然浑身发颤起来,她仗着胆子又向前走了几步。
当年剿灭西镇后,中元曾严令看守好这三座坟墓,故此历届武威知府都不敢怠慢,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加强这里的看护。
眼见一个陌生的女子在坟前徘徊,这里的守灵人不约而同地警惕起来。虽说这是当今皇帝严令看守之处,可二十年来未有一个闲人在此停留。如今这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傻傻地站在坟前,不知意欲何为。
“姑娘到此有何贵干?”
抬眼见众人里有一老者发问,子夏欲言又止。此刻,她真如洞房花烛的新娘子一样,既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倘若躺在坟里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娘,那么皇帝又与她有何关系呢?倏然想起那年在御花园里皇帝送给自己胡蝶钗的情形,子夏仿佛又明白了些许。
点点滴滴汇聚在一起,她心中已然将事情勾勒出八九分。此刻,她唯一担心的就是不管真相到底如何,都不要与家燃有着任何的关联。
“敢问老人家,这三座坟的主人是何来历?为何那墓碑上会有当今圣上的名讳?”
上下打量面前这姑娘几遍,老者虽不知她问这些做什么,却也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当年大越剿灭西镇刘家的故事。
那惊心动魄的厮杀与西镇刘家悲惨的结局深深震撼了子夏的心灵。如今,她唯一想知道的就是当年刘家遗留下来的女孤身在何处?
胆战心惊地将心中最后的疑问抛出,子夏旋即便听到了那字字诛心的答案。
“那女孩生下来没几天,刚刚取了名字,她的爹娘就都死了。好像叫什么子夏,听说被皇帝带回京城了,如今要是活着也得二十出头了。”
心中的绝望山呼海啸般将子夏倏然淹没。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皇帝——那个剿灭西镇,杀害自己父亲的刽子手,却又把自己从战争的废墟里带到繁华的京城,交给外公外婆抚养成人,这究竟是恩还是愁?
家燃,这个即将和自己洞房花烛的如意郎君,竟是自己杀父仇人的儿子。倘或自己的父亲泉下有知,心中究竟是喜还是悲?
恍惚离开了坟茔,子夏昏昏沉沉地回到客栈。她的心如同窗外漫天的狂沙一般,纷纷尘尘,杂乱无章。忽地,她觉得自己立刻死了才好,如此便不必回到京城,不必面对家燃了。
是夜,风渐渐停息了。身心俱疲的子夏黯然入睡。梦里,父亲的狰狞,母亲的羸弱,嗷嗷待哺的自己的幻象将她的心灵紧紧笼罩着,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猛然间,她急忙睁目坐起,将事情原原本本想了一遍,顿觉蹊跷无比。
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丑陋面孔,用一张破旧的羊皮把自己诓到这人烟稀少的西镇。会不会他和那些守墓人一起编造了这个谎言?
不管是何原因,他就是要拆散自己和家燃。
想到这个可能,子夏的心仿佛尘封多年的冰山终见日光消融一般,豁然开朗起来。
那三座坟的故事想必这城中的人尽已知晓。倘或那些人扯谎,那明日自己多问问这城里的人,但有疏漏,便可破迷。
又浅浅睡了两三个时辰,子夏终在日出时分起身。淡淡梳洗打扮一番,她在客栈胡乱吃了些东西后便来到街上。
武威虽处远地,但自从西镇覆灭后,这里便再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又加之此乃犯官罪人发配之所,因此竟日渐繁华起来。尽管日头未高,但街路之上已有熙攘的人群,来来往往,叫买叫卖。
驻足街心,子夏望着身旁的川流不息,竟一时不知所措。想起方才这条街上几乎众口一词的答案,她的心便如磐石一般,坚硬无情。
难道这里果真就是自己出生的地方?那个当年侥幸逃脱的“西镇遗孤”真的会是自己吗?
心中蓦然闪现出家燃无邪的笑容,子夏眼中顿时噙满泪珠。若是那面目可憎的人有心撒谎,可为何这街上的许多人都和他的说法一致呢?
压抑住胸中不断上涌的悲鸣,子夏又被心中的不甘所驱使。这武威城本不大,只有东西南北两条主街在钟楼汇聚。为了自己将来的幸福,她咬牙走遍了街路上的每一户人家铺面。但有三两人聚集闲聊者,她便上前询问。可直到日落时分,她耳边却只听得那熟悉的说法。
那个人即便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买通全城的人。想来自己就是刘家的后人。而自己的未来的夫君——大越的荣亲王,竟是杀父仇人的儿子!
望着天边那一抹晚霞,子夏彻底绝望了。忽地,狂风卷吸着沙土从四面八方赶来。街上的人赶忙躲进两侧的房中避风。偌大的武威城里,似乎只有子夏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街上。慢慢张开双臂,她闭上眼睛,任凭风沙轻轻拍打在身。未及,她真希望风沙再大些,能将自己埋葬才好。
“老天爷,你为何如此捉弄我?”呢喃自语,她忽觉自己竟是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