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张公独自来到县衙大牢。牢房里,季氏兄弟躺在一堆干草上打盹儿,时不时响起几声鼾声。
张公屏退狱卒,在牢外驻足良久,最后终于喊了声季氏兄弟的名字……
见二人没反应,张公又喊了一遍。这次季源醒了过来,见门外站着张公,也慌忙把身旁的弟弟摇醒。同时向着张公道:“大人不是已经认定我们就是凶手吗?又来做什么?”
张公长出了一口气,缓缓道:“王雪容来过了。”
“雪容!”季源几乎是脱口而出,“她来做什么。”此时季远也醒过来,揉着朦胧的睡眼看着张公,满脸疲态。
张公道:“她把一切都告诉本官了。”
季源以手捶膺,慨然道:“这个傻姑娘,这样她会受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
季远愣愣地看着哥哥,还不明白发生何事,问道:“哥哥为何如何伤心,难不成今天我们就要上刑场了?”
季源没来得及顾及弟弟,倒是张公回他道:“你未来的嫂子来过公堂了,她把你哥哥的事都说了。”
得知这个消息,季远倒和哥哥态度截然相反,不紧没有为之惋惜,反倒有几分庆幸,忙说道:“哥哥,这下我们有救了。这回是王姑娘自己不忍心看我们被冤枉主动出面的,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也不必感到自责了。”
季源没有回弟弟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叹气。张公则道:“季远你不要高兴太早,本官只是考虑重审此案,但不代表你们一定能无罪释放。季源你也不必自责,你和王雪容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况且你未婚,她未嫁。只是私底下会个面而已,有何见不得人的。古有卓文君不尊父命私奔于司马相如的,如今不仅没人笑话二人,反而成就一段姻缘佳话。这回王姑娘为了你说出实情,怎见得不是又一段眷侣美谈。”
听了张公这番劝慰,季源才稍稍安了些心,道:“大人不必安慰季某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很好,”张公道,“既然事情已经摆到了明面上,你们也不用像之前那般讳莫如深。接下来本官问你们几个问题,要想洗脱罪名,最好如实回答,否则错过这次机会,就是刑部尚书来了也救不回你们了。”
季远一个劲点头:“我们一定配合,一定配合!”说着又朝季源道,“哥哥你想想,若你仅仅因为怕众人说王姑娘的闲话而白白送命,实在是不值得。如今王姑娘自己主动说明真相,所以我们也不必隐瞒什么了。而且我相信王姑娘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为她含冤受死的,若真落得如此下场恐怕她也会伤心自责的——”
“行了弟弟,”季源突然打断季远道,“哥哥知道了。”随即转向张公,“大人,您问吧,我们绝不再隐瞒一丝一毫,不会再做凶手的替罪羊。”
“很好,”张公遂问道,“要想重审此案,本官必先证明你们无罪。案发当天,你和王雪容几时上山?”
季源回忆了片刻,道:“应该是申时到的山顶。”
“申时几刻?”
“申初二刻左右。”
“申初到达山顶……”张公边思忖边道,“方少清是申时末看到你们下山的,也就是说你们从上山到下山隔了半个时辰又一炷香的时间,很显然,你们依然有充足的作案时间。”
“大人,”季远道,“如果王姑娘出面证明当天下山的是他和哥哥,那所谓的我们兄弟俩联手杀害韩老的结论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不!”张公立马摆手,“你想得太简单了,那样顶多证明你没有参与杀人,但不代表你不是共同策划此案的同伙,而且这样一来,王雪容也会被卷进来。”
一听心爱之人也有危险,季源忙跪求道:“大人,求您想想办法,一定不要让雪容有事。如果不能翻案,我愿意一个人承担所有罪责,只求不要殃及雪容和我弟弟。他们是无辜的。”
“行了,不必如此。”张公道,“本官一定会找到真凶。我再问你,你们上山,可曾听见悬崖下有人喊过救命?”
“没有。上山后我一直陪雪容在一块大石头上看蝴蝶,未曾听见有人叫救命。”
“看来凶手是你们上山前或上山后动的手。”张公若有所思道。
“大人,凶手会不会和诗社里的人有关呢?”季远提出假设道,“官府不是在现场找到死者的诗集吗?”
“你这么一提本官倒想起一件事来,韩桑出事前几日,韩璋曾偶然听到他和一个诗社的社员在讨论月底要举办什么诗会的事,这才使得他一直把诗集带在身上。难不成诗社中有个姓季的或名字中带‘季’字的社员?”
“那大人倒是可以从这里入手,兴许会有收获——”
“我知道了!”张公突然以拳击掌道,“我知道会是谁了。”
季源季远大喜,前者问道:“看大人激动不已,一定是知道凶手了?”
张公却抿嘴一笑,卖起了关子:“虽然本官决定重审,但在你们洗脱罪名之前本官尚无可奉告。你们安心在此待着吧,等到重审那天本官自会揭晓最终的审判结果。”说罢便径直出了大牢,只留下一脸发懵的二人在牢中面面相觑……
傍晚时分,鸦啼老树,犬吠柴庐。靖安城郊,斜阳古道上,张公同冯岁如信步而行。
冯岁如道:“张兄,莫非你真信了王雪容之言,要重审此案?”
张梦鲤嘴角一扬,望着天际渐隐西山的红日,回道:“王雪容是城中王员外的女儿,家道殷实。季氏兄弟乃一介贫民,她没必要冒着牺牲自己名声的风险去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撒谎。何况如此一来,她还会被牵连其中。”
“那您的意思是,凶手确实另有其人?”冯岁如又问。
张公道:“如果季氏兄弟真是被冤枉的,那么凶手自然另有其人。——对了,之前我安排的事去做了吗?”
“兄台放心,孙县丞已经去了。不瞒张兄,愚弟现在倒还有另外一个顾虑。”
“哦,”张公停下回了回头,很快转过去,继续缓步而行道,“贤弟担心什么,但说无妨。”
冯岁如紧随其后,回道:“张兄前日在毛竹山公审此案,方圆百姓尽闻此事,还对张兄‘神断’赞叹有加。如今您又决定重审此案,岂不是……”说到此冯岁如停了下来。
张公立马停步,回头接道:“岂不是公开承认自己断了一桩冤案,影响仕途。贤弟是这意思吗?”
冯岁如低头不语,但显然已经默认。张公用手指点了点对方,很是遗憾道:“冯贤弟你好糊涂啊!我张某人可是为了虚名浮利而置冤者于不顾的人?想当初你为了救我连自身性命都可以不顾,如今怎么倒担心起这等俗事来?”
冯岁如赧然道:“兄台误会,若换作是冯某人,自然不在意此事。只是张兄早已名声在外,实在不忍心看着您十余载清名毁于一旦啊!”
张公立马摆手道:“不必贤弟过虑。先父常以‘清慎勤’三字家训教我,时至今日,仍言犹在耳。岂敢贪图一时虚名而悖父之所望。——这件事贤弟不必再提了。”
冯岁如见自己错用好心,也忙称罪过。张公知其本是好心,自然亦不予追究。
之后,两人继续缓步慢行,张公道:“对了,具结文书拦截下来了吗?”
“兄台放心,我已经通知沿途驿站帮忙截下,明天应该就会返回。”
“很好。不过,眼下要想重审此案,必须找到季氏兄弟不是凶手的证明。否则即便找到下一个嫌疑人,贸然重审依然难以服众。”
“大人不是去过大牢了吗?季氏兄弟怎么说?”
张公摇头:“没什么有价值的消息,要么就是不能证明两人无罪,要么就是连王雪容也要牵连进去。想证明二人无罪,还得从第三方入手。”
“第三方?”
“没错,”张公解释道,“我们要找出能证明季源王雪容在山上没有杀人的目击证人。季源曾说过,他和王雪容在山上没听到有人喊救命,也就是说此刻韩桑已经被杀或者还没到山上。只要有人能证明两人在离开崖顶后没有去过竹林,那么季氏兄弟便可脱罪。”
“这个如何好证明,”冯岁如怀疑道,“即便有人看到他们从崖顶下山,但又怎么能保证他们没有在路过山腰竹林时杀人呢?”
“这个并不难证明。方少清是在申末酉初时看到两人下到山脚的。而从山崖顶上下到山脚处大概需要半个时辰左右。而季源曾说他和王雪容到达山顶是申初二刻左右,期间总共只有半个时辰又一炷香的时间,减去下山耗时,实际上在山顶也就待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只要有人曾看到他二人是在申正时分从崖顶出发下山,那么他们就没有了作案时间,也就能由此证明二人无罪。”
“兄台考虑甚是周全,只是在哪里去找这目击者呢?”
张公愁眉紧锁,想了半晌,突然驻足回头道:“有一个人兴许能够证明!”
“谁?”冯岁如忙追问道。
张公又道:“你还记得我们在山顶曾遇到的那个药农吗?”
“是他。”冯岁如立马明白过来。
“没错,他说过自己长年在山上采药,兴许他就见过季源二人。只要季氏兄弟脱罪,我们立马可以锁定下一个嫌疑人展开调查。”
“难不成张兄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那倒没有,只是根据死者留在现场的那个‘季’字我还想到一个人。”
“是和诗社有关吗?”
“嗯,这个人马道三曾偶然提起过,说是曾在诗会上和韩桑闹过矛盾。”
“杜季?”冯岁如也立马反应过来。
张公点头:“没错,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所以我们必须先解除季氏兄弟的嫌疑才行。”
此时鸦栖犬卧,暮色降临。二人又一路交谈着返回县衙……
次日。张公早早上堂,众人也比往日来得早些。依次点过卯后,孙住先上前拱手报道:“大人,下官前往王员外家看了,王雪容房里确实有一绳梯。她应该没有说谎。”
张公点点头,随后冯岁如也报道:“大人,您让拦截的具结公文昨日已经连夜返回。”
“好,”张公遂下令道,“冯知县,你立马去一趟南昌府,召集彧然诗社其余三长老,问问韩桑被杀一事他们有无线索。孙县丞,你负责去毛竹山脚下找一个采药人。此人五十来岁,肤色黝黑,常年在毛竹山上采药,喜欢哼些小曲以自娱。找到他后你主要是打听他有没有在山顶见过季源和王雪容。另外,大家务必记住,本官准备重审此案一事暂时不要对闲杂人等声张,以免打草惊蛇。”
衙中众人点头应“是”。冯、孙二人接了命令后也立即告退出衙。之后张公屏退堂中闲杂差役,只留下甘梁道:“甘主簿,去把本县的黄册找来,我在堂后等你。”
“是,大人。”说罢甘梁退去。张公也退至后堂。
不消片刻,甘梁便抱着厚厚一本黄册到了后堂。张公忙把桌案腾空,甘梁把黄册放在案上,并说道:“这是靖安县最新的黄册,大人是想调查谁的纳税情况还是怎么?”
张公一边翻着黄册一边道:“那倒不是,本官要寻一个叫杜季的住址。”
“那倒巧了,”甘梁道,“之前县里发生一起酗讼案,殃及多人受伤,事后两名主犯逃逸。后来知县大人想通过赋役黄册找到犯人住址,却颇为麻烦,以致差点让肇事者逃之夭夭。事后,知县便让卑职对黄册做了重新编排,不再按纳税多少排列,而是以百家姓来排,以便于借此追查凶犯。”
“好极了,”张公大为赞赏道,“正合本官之意,这样一编排确实省了不少事。”
言犹未了,张公已经在册子里杜姓一栏找到了两个“杜季”。甘梁见大人突然停下来,便凑前一步道:“大人找到了?”
张公用指节敲了敲翻开的那页:“找是找到了,不过有两个杜季,而且年纪都是二十六。一个在‘湾水村’,一个在‘石渠村’。”
甘梁凑过脑袋一看,笑道:“大人不必发愁,卑职知道您找的是哪个。”
“哦,”张公纳闷道,“何以见得?”
甘梁指着石渠村的杜季道:“这个就是大人要找的人了。大人您看,这湾水村的记录后面卑职用细毫笔打了一个小叉,说明此人要么犯案被终身发配边疆了,要么因躲债、逃亡等原因抛下家业做了流民。所以,此人不算,只剩下石渠村一个杜季了。”
“这么说来,事情就简单多了。”张公随即吩咐道,“甘主簿,快去备马!顺便叫两个武艺不错的捕快,随本官到石渠村走一遭。”
“卑职这就去安排。”说罢甘梁行礼退去。
辰正时分。张公连同两名得力捕快赶到了石渠村。不费多大功夫,便打听到了杜季家。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让张公又有了些许怀疑。
在杜家门前,随行一名捕快上前敲了敲门。很快便有一年轻男子走出来。束发结巾,白衣白鞋,干净齐整,颇有俊态,很是一番读书人模样。
不及张公发问,男子倒客客气气地自报家门道:“小生杜季,不知各位官爷垂顾寒舍是有何事见教?”
虽对方举止从容,有礼有节,张公也心怀理智,不为所动,只说道:“既是‘见教’,何不请本官进屋详谈?”
杜季心里一愣,脸上闪过一丝忧色,但很快又恢复正常,忙打开院门,让到一边:“大人里面请。”
张公三人进了院子,径直走向客堂,屋里还有一女子。
杜季指着女子向张公介绍道:“这位是贱内苏香。”
女子朝张公等人道了个万福便出门备茶去了,杜季给张公看了坐,又乜了对方两眼,最后像鼓起了天大的勇气似的战兢兢道:“大人,莫不是小生哪里犯了错,惊动了官府?”
张公开门见山道:“本月十四那天,你在哪里?”
杜季见张公面沉如水,心下不免怔忪,急切回道:“大人,小生就一介书生而已,平日无甚惊天动地的大事。十四那天距今也有些时日了,其间走过不少地方,实在是忘了那天去过哪里了。”
“那我换个问题,”张公又问,“本月有没有离开过石渠村?”
“这个倒有,”杜季回道,“十二那天为了联络我们诗社会员我还接连跑了两三个县。”
“是为了月底诗会的事?”
“正是,不过自从韩长老被害后,诗会就取消了。”
“那本官也跟你透个底,这次来找你就是为了韩老被杀一事。”
“大人不是已经结案了吗?”杜季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情绪有些激动,“那天我们村的孟大娘还去看您破案了呢,回来一个劲地向乡亲们夸您厉害。”
这时杜妻苏香端来热茶,正准备退下,却见丈夫一脸窘态,忍不住问:“相公,你老实与妻讲,你是不是在外面犯什么事了。”
杜季忙摆手:“哪里的事,你莫要胡乱猜疑。大人不过例行公事罢了。”
苏香不信,仍觉有事,便转问张公道:“大人,拙夫是不是犯了什么事了?”
张公呷了口茶道:“没什么,就是想弄清楚你丈夫五月十四那天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苏香毕竟持家女子,心思比丈夫细致多了,一提这个,便立马翻出回忆道:“大人可别冤枉我家相公,那天妾身头痛病犯,怕仆从照顾不周,便执意让相公辞了应酬同我去城里金大夫医馆瞧病,回来又为我煎药,忙活了一整天,可没时间去干什么坏事呢!”
杜季见妻子这么一说,自然也想起此事,便补充道:“大人若不信,可以去城里问金大夫。那天他病人不多,应该还记得我俩。”
张公见他先是主动提到了诗会的事,而后妻子也从容不迫回答了他当日行踪的问题。虽然迹象表明杜季不大可能是凶手。但张公并不肯轻易相信,又一针见血道:“据本官所知,你和韩老闹过矛盾对吧?”
杜季也不避讳:“没错,是在茶坊举办的一次赛诗会上,不过既是比赛,且比的又是诗词文章。就是有些意见分歧恐怕也不足为奇吧。况且当天和韩老闹过矛盾的又不止我一人,为何大人独独只怀疑我呢?”
张公也直言道:“因为死者临死前曾用树枝在泥沙地上写了一个‘季’字,所以才怀疑于你。”
“我明白了,”苏香突然联想到什么,接话道,“大人之所以定季氏兄弟的罪,恐怕也是因为这点吧!”
张公一时竟然语塞,却不得不承认苏香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还没等自己开口,杜季又道:“大人,恕小生冒犯,若小生真为了一点芝麻大点的矛盾害人性命,恐怕也不致安度至今了,还请大人明察。”
张公心下好一番思索,一旁的捕快见张公犹疑不决,便出主意道:“大人,要不先把他押回去,容后有了确凿证据再作定夺。”
杜季听言,慌忙道:“大人可不能滥抓无辜。小生若有半句假话,愿遭天雷轰顶。”
妻子苏香也怕张公动真格的,忙跪下央浼道:“向闻大人秉公无私,为民执命无数,从不冤枉好人。刚才我夫妻二人所言句句属实,任凭大人验证真伪。——对了大人,我想起来了,”苏香说着慌忙起身进了一间内室,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出来,递到张公面前,继续道,“大人您看,这是那天金大夫给我开的治头痛的药方,上面有日期,还有金大夫的签字。大人若还是不信大可去医馆求证。”
“对对对,”杜季也在旁激动附和道,“小生一着急都忘了这茬了,这是当天去金大夫那里看病时开的药方,上有日期和姓名,这可以证明小生清白。”
张公半信半疑地接过药方看了看,见药方上果然记着韩桑被害那天的日期,还有医馆名号及大夫的姓名,这点足以证明杜季之清白。
见对方果真没有说谎,张公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他把药方递还过去,毅然起身道:“看来这件事的确是本官考虑不周,多有得罪二位,打扰了!”说罢便和捕快告辞离去,杜季夫妇转愁为喜,忙将张公等人送至大门外方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