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一周后的周末,工作了一天的孙爱国到职工澡堂洗了不到十分钟便出了池子,邢武洲喊道,小孙不搓背了?大运笑道,爱国今天要回家和老师嫂子过周末去哩!是不是爱国?和孙爱国认识的人们也随着起哄。在澡堂里开些带荤腥的玩笑,是这些普通工人们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刻。出了职工浴池,孙爱国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给桑玉敏打了个电话,让她在学校等着,等班车到了镇上,一起带着山山回桑家洼。
开班车的小年轻是从部队复转分配到矿的,车开得溜快,别的车到镇上要四十几分钟,可他半小时便到了。进了镇上的停车场,孙爱国骑上放在那里的自行车直奔学校。
桑家老两口年岁已大,爱梅如今为了烂石洼忙得不可开交,孙德旺身体已经垮掉,玉敏只好带着孩子上班,在学校找了间屋子做了宿舍,这样逢到刮风下雨天气恶劣,就不用跑家了。
山山见爸爸来了,开心地不得了,嚷着要买好吃的,孙爱国一边答应着一边将他抱到车梁上,山山又说,也要给爷爷买,还有姥爷姥姥,妈妈,舅舅,小爷爷买。
小山山所说的小爷爷是孙德福。
玉敏笑道,你心里惦记的人可真多哩。
正要上车子,电话响了,孙爱国看来电话是个陌生号码,说道,不接了,一到休息就有事,今天啥也不管,回家!
电话再次响起,玉敏道,接吧接吧,别误了正事。
挂了电话,玉敏见爱国神色不对,关切地问道,你咋了?
是个陌生人。孙爱国道,玉敏,我得去找老叔。
玉敏问,出啥事了?
爱国跨上车子,没啥事。
玉敏走上前扶住了爱国的车把,轻声说道,爱国,咱是两口子,有啥话有啥事,不能瞒着,我知道你不说是怕我担心,可你咋不想想,我啥也不知道,会更担心哩?
这是一双干净清澈的充满了关切的眼神。
一阵风吹来,几缕头发在玉敏的额前胡乱地飘动,孙爱国伸手帮她捋了捋。
玉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看我,天天瞎忙,连头发也弄不好了。
正像玉敏说的,孙爱国的性格本来就言语不多,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几年的话更少了些,此时他知道需要用几句话来安慰玉敏,可嘴巴却不听使唤。
你啥……啥样……都是,最……最好看的。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一句满是疼爱和关怀的话语说得玉敏两眼一热,泪水瞬时噙满了眼眶,她转过头将眼泪憋了回去,笑着问,说这些酸话干啥!到底啥事么!
那人说老道知道了我和吕明谈的结果,急眼了,可能要动手。爱国说道。
真是群流氓无赖!太无法无天……那咋办?玉敏狠狠骂了一句,又说,爱国,咱们去派出所报警吧,现在就去。
爱国叹了口气,只是听说,警察不会管的,再说咱们西土的警察……我觉着还是先找老叔商量一下,只是咱们又回不了家了。
山山忽闪着大眼,主动下了自行车大梁,跑到玉敏身边,爸爸你去干大事,我和妈妈等你。
烂石洼里原来成片成片的酸刺柳被盗挖玛瑙的人祸害了大约有五分之一,这些年一直跟着爱梅劳作的女人们背着柳筐,带着帆布手套,手拿着剪刀,将结着橙黄色果实的酸刺柳枝条剪下来,放在筐里,尽管她们都裹着薄薄的纱巾,可依旧掩饰不住脸上的惋惜和心疼。
往年伫立在远处枝头上的野鸡早已不见了身影,靠近大坑的地方,空酒瓶,废旧塑料布遍地皆是。挂在枝头上的那些塑料袋子,在风吹雨打中早已撕裂,惨白着,就像是招魂幡一般,在初冬的风中摇曳飘飞,发着呼呼啦啦的响声。
转卖烂石洼承包权,爱梅的心疼得几乎滴血,她让爱国去谈这件事,是因为爱国要比老叔稳沉。爱国问爱梅,你心里觉得赔多少就满意了?爱梅说,没想过,你看着弄就是。
在和吕明最后一次商谈中,孙爱国撒了这辈子的第一次谎,事实上他并没有同苏友道见面,彼此间只是通过一次电话,至于五十万的补偿金额,是苏友道直接开出来的价格,而且还补充说,还可以商量。如果烂石洼是他的,他绝不会和苏友道这种人打任何交道。可这是姐姐用心血和汗水浇灌出来的烂石洼,她应当拿到更多的补偿,绝不能因为自己的个人恩怨让她蒙受再次的损失,他甚至无比自责地想,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是自己的无能,倘若自己也能向那些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人一样,谁还敢来打烂石洼的半点主意?
德福对爱梅和爱国转卖烂石洼的决定十分不满,他不理解,说道,咱有承包合同,地下就是挖出金子来也是咱的,凭什么让出去?本村的人来偷挖一点,反正这些圆蛋蛋也不是个个都能成材,有些石头往开一切,就是废石一块,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至于想靠啥关系,啥势力想来抢夺独吞,我看他来,我孙德福可不怕他们,敢来我就往坏干,大不了进去再蹲几年!
当时他的马玲正在堂屋揉面,听到德福叫嚷,挺着大肚子,端着两只满是白面的手进了屋子,眼珠子狠狠盯着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直到把德福盯得低下了头,嘴里嘟囔道,哎呀呀,看我,都快当爹了,还犯浑哩,我就是这么一说,就这么一说。
马玲剜了他一眼,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跟你说,自打我进了这个门就看出来,咱孙家是好人家,穷也好富也好,门风正得很,这年头黑白颠倒的有时候让人糊涂,气不行呢,可凡事总不能自己痛快了不顾别人,能忍咱就得忍,要真忍不了了,那就干!做好人对着呢,可好人不等于是窝囊废!
魏长远说,爱国的想法是对的,德福也没错。
爱梅急地“哎呀”了一声,你总是这么说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魏长远道,爱国想的是咱这个家,甚至桑家洼人的安宁。老叔想的也是咱这个家,但仅仅就是咱自己的家。爱梅哇,你想想,这两年,烂石洼把桑家洼弄成啥样子了,哪天没有在坑里坑边干仗的,咱能管了不?为了那点石头,本村人找外村的来打自己的乡亲,这样下去,说不准哪天就闹出人命,闹出大乱子哩!
在这个家里,魏长远虽然来得晚,但因为有一肚子文化,看事看得清,所以德福爱国包括孙德旺,都听他的。
孙爱国为啥挂掉你的电话?不就是嫌你给的钱少么!你以为他不食烟火哩?啥正义骨气都他娘的是扯球蛋,他看不惯我吴金生,搞我的材料,一个下岗就把他下老实了!一个电话让他回来当工人不也乖乖回来了?这会儿他啥岁数了,娃都要念书了吧,还没活明白,谁信!就是钱!他吕明给多少,咱就给多少!关键时候莫小家子气么!吴金生瞪着眼说道。
苏友道也瞪起了眼,别提你那陈年烂谷子的破事,就事论事,哪个出价的一开口就报高价,可他连还价也没有,我有啥办法!
吴金生用嘲讽语气说道,平时里张牙舞爪无所不能的,总说自己办法多得很,到了关键时候,咋咧,没招咧?
一句话把苏友道噎的满脸通红,一拍桌子,叫道,你要这么说,找三小!豁出去了,干!然后悻悻地出了屋,站在走廊里大喊道,三小!三小!
走廊里面的一间屋子探出了一个小脑袋,瞅了瞅急忙缩了回去。
苏友道大步跨过去,一脚踢开了房门,在昏暗房间中,几个人正靠着搂着躺着的挤在一起,苏友道上前拉开了窗帘,瞪着眼狠狠骂道,日你娘的,吸吸吸,就知道吸,真是一帮子污索①!都给老子滚!然后狠狠地朝这些黑影踢去,女人尖叫着连滚带爬地有的躲到了角落,有的跑出了屋子。他蹲下身,伸手抓住了沙发里窝着的三小的脖子,将他拽到地下,蹲下来对着那张脸狠狠地抽了两巴掌,骂道,真不愧是二干的亲兄弟,一个比一个完蛋!三小斜着眼看着苏友道,咧着嘴说道,道哥,兄弟就是乐一会儿,你要想来,还有哩!不过这玩意差事得很。道哥道哥,你不是和红城的四棒子关系好么,给我从他那搞点正经货行不?那家伙出货分人,他他娘的不给我!苏友道厌恶地皱着眉,站起身有些无奈地捋了下自己的头发,伸手拽住了三小的腿,出了那间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房间,就这么一直拖着将他拉到了自己的屋内。三小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姿势,嘿嘿笑着,并不反抗。
吴金生见到三小,心里恶心成了一团,他这个人吃喝嫖赌可以说没有不爱的,可就是对毒这东西厌恶得很。
……
看把你们愁得这个熊样子!三小歪着嘴,给我十几个人,两台铲车,兄弟把烂石洼送到你的眼跟前。
苏友道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两圈,道,没办法,只能按你的办。不过三小,这……好像当年我和二干抢孙德福的矿场一样,想得应该没啥问题,可后来还是出了事。他们那边,孙爱国好收拾,曾武拐着条腿也好办,至于结巴瘦猴,跟废物没啥区别,可别忘了那个孙德福,很是难搞,还有一个人,就是桑玉超,这人别看现在该着你的钱窝囊得跟个王八一样,可真动了手,又狠又快,我是亲眼见过的。
三小晃着脑袋,一只眼看着苏友道,抿着嘴笑了,那才好哩,要都是废物,那多没意思,找的就是他孙德福,昨晚上还梦见我哥哩,哎哎你说神不神?昨天梦见我哥了,他是不是知道孙德福要去和他作伴哩?
吴金生的肩膀一哆嗦,这是他最担心的,也是一直让苏友道拦着三小,不要轻易动手的原因,因为搞烂石洼,是为了求财,而三小心里想的,就是要和德福算那笔帐。其实苏友道的想法也和吴金生一样,他瞪了三小一眼,道,三小,你记住,咱是求财,不是要人命!
三小道,我就想把孙德福办了。
苏友道无奈地看着三小,这小子和二干有相似之处,却也有很大的不同,二干不论什么时候都听他的,可三小不行,那股子劲上来,简直油盐不进。
三小见苏友道生气了,突然哈哈大笑着站起身,说道,哎呀道哥,兄弟跟你开玩笑哩!我答应你,保证不出人命,行不?
苏友道真想抬手给他个嘴巴,混了这么多年,哪个敢在他跟前胡乱开玩笑,况且还是在正事面前。他忍了忍,问道,话说出来,要是玩笑就算球,要是嘴上一套,背后另一套,别怪我翻脸。
三小道,话都说了肯定算数!不过,我有个条件,给我从四棒子那弄五十万的货!我还要一百五十万现款。
苏友道愣了愣,五十万的?不怕吸死你?三小,事成以后给你二十的干股,场子归你管,这不比一百万多?
三小满不在乎地活动了一下脖子,哥哎,我才不要那些啥烂股,你给我钱,我走呀。
苏友道问,你走呀?你走哪去?
三小的眼中突然没有了刚刚的凛厉,竟然透出了一丝哀婉,他慢慢地坐了下来,头渐渐埋了下去,低声说道,我带着肖云走哇。
真是个可怜的傻家伙!苏友道苦笑道,唉,我的兄弟啊,你可真有脑子!肖云是个啥东西?一个黄米你还真相中了?上瘾了?你有钱在西土想找个黄花闺女也不愁哇,真是不知道该咋说你!你是不是吸糊涂了,劲儿还没过?
三小摇摇头,答道,我说真的哩,我和肖云还有我的娃好好过日子去哇。
苏友道一愣,接着猛地大笑了起来,哎呀兄弟,你的娃……是,是有个娃……那个娃……是你的娃?
三小也跟着笑。
笑声越来越大,直笑得吴金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猛地,两人几乎同时止住了笑声。
道哥,那娃是我的。三小说道。
苏友道摇摇头,你可让我咋跟你说啊。
不用咋说。三小道,我告诉你吧,那娃是我的,不是你的,你和肖云那回,人家吃了药。还有,你和肖云那时候,她和桑玉超还没离婚。我和她,是她离婚以后。所以,我俩是正常的。
苏友道瞬间觉得无比尴尬,这是啥意思,是有意地在侮辱我?还是在间接地说我苏友道不是个东西,无情无义?他有些恼羞成怒地骂道,去你娘的,她就是个卖的!卖了几年,卖给过多少人,你知道不。
不对不对!三小道,什么当黄米卖孩子,你还不是听我说的?其实是我把她安置到了红城,这些年我的钱全放在她那了。还有啥卖娃,都是胡说的,别说自己的,别人的也不能卖,你说对不道哥?行了,不说了,我去准备准备,去烂石洼呀!
空气似乎凝结了一般,静得能听见呼吸。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啪”的一声,苏友道点燃了一支烟,你说,三小跟我说这些是啥意思?
吴金生似乎从睡梦中刚刚醒过来一般答道,呃,噢,他是你兄弟,信任你哩。
球!苏友道骂道,这是跟老子示威哩,他是想告诉老子不乐意让我控制,不服管哩!
吴金生问,要是这么不服管,还真不放心让他去,万一闹大了……
苏友道摆了摆手,我会在暗下里跟着!
吴金生道,那就好,还是那句话,咱是求财。
苏友道点了点头,你看,我是个烂人,有个烂字,烂石洼也有个烂字,这是天意不?
吴金生嘿嘿地闷笑起来。
笑声是可以传染的,苏友道也跟着笑了起来,直笑到二人满面涨红,气喘吁吁。
注:
①污索:方言,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