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夫人说这能怎么办。”店小二都快哭出来了,看那样子,如果不是云湘站在他面前,这小子转眼就能把自己便成一只老鼠,钻到地缝里面。
云湘揪住人的领子,防着这喝多了酒的家伙腿脚不稳再去跪着。吩咐道:“去叫你家掌柜,你们仓里还有多少米面,都别留了,全拿出去,在外面架棚。与其让他们进来拿,不如你们自己出去送。快点。”
店小二哆哆嗦嗦的应下了,云湘还是不放心,自己跟着他下了楼。客栈的掌柜已经醒了,整个店内都乱成一团。店小二小跑过去,和掌柜说些什么。两人商议许久,都没出个结果。云湘不敢再让他们耽误下去,直接上前,把店小二拉下来,拿出屈淮走时取走的军令司令牌,塞到掌柜手里。说道:“掌柜的,我家大人是出来公办,就是办两州大旱的事。你今日放出去的,来日都能收回来。今日若是一毛不拔,明日就横尸街头,也不是我危言耸听。”
掌柜何曾见过军令司令牌这种东西,但上面刻着屈淮的姓名。在大梁,没人不知道这位军令司元帅。且云湘腰间别着短剑,虽是女子,看上去也并非善类。云湘说话时已经将另一只手放在腰间,威胁之意甚重。大有只要他拒绝就动手的意思。掌柜最后一咬牙,派人出去支了棚。
云湘对店小二说道:“不会让你们白做善事。去我房里,包里有银子,你取出来,当我买你一部分米。你之前说店里不乏富贵,去找他们要,拿钱保命的事情,他们应该还算的清楚帐。”
云湘从架子上取下一坛酒,开了封自己喝着。她许久不曾大量饮酒,纵然陪着屈淮喝,也不过浅酌几杯。在南境时,她与高华郡主无酒不欢不同。她一贯不喜欢喝酒之后的感受,哪怕微醺也不行。此刻却觉得唯有饮酒,才能平复她心中的不安。
店内很快变得忙碌起来。店小二按照云湘所说,果然从不少住店之人手里拿到了银钱。掌柜不快的脸色这才稍微好了些。虽然也有碰壁,但在这种时候还小气的人委实不多。店小二除了出门以后“呸”上两口,也没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这时候把人赶出去。
掌柜的把令牌还到云湘手上。时至今日,云湘手中已经不是屈淮当初在军令司担任九州元帅时的令牌了。而是变成了一块新制的,刻着执军中郎将,背面画着四道花纹的令牌。云湘用手抚摸过令牌背后的花纹,突然觉得自己手中这块,要比原来那一块暖和多了。
“夫人,您看……”掌柜的似是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云湘给他倒了一碗酒:“你不必害怕。最迟明日,我们就会进韩州主城。主城自然有人来管这些事。你要是想走,等情况稳定下来走就是了。”
掌柜的不敢喝那酒,只是说道:“元帅和夫人没示明身份,小店招待不周,给您赔礼了。”
“不关你事。原本是不准备说的,现在也不能再藏着。”云湘听见门外的脚步声,道:“人来了。”
掌柜的擦擦汗,说:“粥棚已经架起来了。就是米煮开还得一会。”
“你自己出去说话。让他们等着,煮熟了就分给他们。店里面有什么熟食,都拿出去。”
掌柜答应一声,往前走去,又回头问云湘:“不知道元帅现在在哪。”
“估计就在外面。你起码性命无忧,去吧。”
掌柜的终于出门,云湘绕到后厨,看到他们确实已经把大量的东西都搬出去,才稍稍放心。之前的那个店小二正在后厨忙碌,见着云湘,小跑过来,说道:“夫人,外面人要是多的话,我们店里可撑不住。”
“能撑过两顿就够了。刚刚看你还吓得六神无主,现在已经能做事了。”云湘拍拍他的肩膀:“这里就交给你,我去前面看着。”
“诶。”店小二应下来,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我刚刚是喝了酒。我也是北境的男儿。北境的男儿都能当事。还有一句话想问问您,您是不是,云娘子?”
“北境这么叫我吗?”
“真的是您。”店小二有些不敢置信,随后说道:“他们都说您面容艳丽如桃花,眼角都是红通通的那种,说您……说您是狐狸转世成的人。我今天见了您,才知道您是何种人物。您是白梅,哪是那桃花。您还会武,哪是那种靠男人的狐媚子。他们那些传瞎话的,该打。”
“流言无稽。”云湘淡淡的说了一句,好像那些传闻对于她来说只不过是随耳一听的笑谈,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
云湘离开后厨,听到前面似乎有争执之声,心中暗叫不好。别是那帮人已经抢红了眼睛,不愿意再等着别人。明明是受苦受难的人,却还要把苦难带给别人。云湘拔出剑,走到面。这才发现,原来流民之中已经形成秩序。赫然有带头之人。想也知道,能一直聚在一起,甚至能干出土匪一般的勾当,如何能是一群无首之徒。
两个带头的正在和掌柜争执,眼看就要动手。看那一群人中,也是这两个人的气色最像人。云湘正想出手,便觉眼前有人影闪过,再去看时,屈淮已经擒住一人,另一人被踢飞出去,躺在人群中,已经口吐鲜血,眼看是不活了。
下手如此之重。云湘皱眉。她原以为离开长安城来到北境,屈淮的心情会稍微平顺,下手也会有些分寸。却没想到人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在长安城中敢执剑杀人,在北境也能直接将人毙于顷刻。
屈淮握住手中人的脖子,将人从地面上提起来,气沉丹田,喝道:“屈淮在此,哪个敢来放肆。”
这种时候,恐怕没有什么胆大包天的人敢来冒充屈淮逞这个英雄。掌柜原本七成的怀疑瞬间打消到只剩下三分。再看这杀人的手段,如何不是那个杀神。流民群中也因为屈淮的出现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没过多久,流民群中有个人说道:“他是屈淮,我曾经见过他。”
掌柜心中最后的一点怀疑瞬间如同冰雪消融一般无隐无踪。他停直了腰板,说道:“诸位,我是奉屈元帅的命,给各位施粥。现在粥已经煮好,还请各位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屈元帅在这里,我保证各位都能有吃的。”
人流中还有些骚动。屈淮握紧自己手中的脖子,他经常这么做,已经有了不少经验。很快人们就被他手中那条努力挣扎的人命所吸引。屈淮道:“带流民洗劫村社客栈,其罪当诛。日后再有人胆敢效仿,如同此人。”
语毕,屈淮手中已经是一具尸体。
面对死亡的威胁,人总是很容易变得乖顺。他们辛苦逃难,不就是为了一条命。没人想死在屈淮这位杀神手上。
大局已定,云湘把自己的目光从屈淮身上挪开。开始去观察那些流民。人群从刚才乌压压一片变成一列,就露出里面的伤口。许多人已经面黄肌瘦,饿到连走都走不动的地步。躺在地上看着施粥的地方。还有些人受了伤,没办法包扎,就让伤口一直流着血。孩童的哭声传遍四周。云湘走过去,拉住一个正在哭的孩子。问他为什么哭。孩子哭泣着说:“他们把我娘丢了,把我娘丢了。”
“你娘呢?”
“我娘死了。”
孩子旁边躺着一个已经没了半条腿的人,闻言“呵呵”的笑着,说:“你别骗人。你娘没被丢下,你娘就在你肚子里呢。”
孩子哭的更大声了。云湘心头一阵阵的犯恶心,她实在待不下去。走回屈淮身边,屈淮已经从店内拉了个椅子,舒舒服服的坐在那里。偶尔有想要作乱搞事的,直接出手打死。云湘对他说:“叫几个人问话吧。我觉得有些奇怪。他们不像流民,倒像是……”
“有组织,有领头羊,有负责给领头羊喂食的。”屈淮把她拉到自己怀中:“北境的难民,从来不等死。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他们会选出最年富力强的人,让这个人带领他们逃难。如果这个人死去,就再找另外一个人。他们会喂养这个人,让这个人有体力行走,争抢。但如果这个人没用了,也会变成食物。”
“食物?”云湘觉得自己的恶心已经压抑不住了。
“这是肉啊。多香。”屈淮看着那些人,说道:“你在战场上挨过饿吗?我挨过。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时候已经五天多没吃饭了。或者是七天多,我记不清了。战场上的尸体有不少被焚烧,散发出一阵阵的臭味。我觉得恶心,拼命敲自己的胸口和肚子。你知道那么多人死亡以后的尸臭有多臭吗?还经过焚烧,闻一口就让人倒胃口。”屈淮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我饿啊。我拼命锤自己的肚子和胸口,想让自己知道那是和我同队战斗的人。可没有用。后来我从战场上下来,找见一个村子。那个村子的男丁大多上了战场,家里面的粮食也被征走。我看见有一户人家煮着东西。我去看,揭开锅以后,里面是人的一条胳膊。所以,他们易子而食,分实人肉,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云湘不寒而栗。屈淮最后总结似的说道:“生存才是唯一的目的。在生存面前,什么道德人伦,都脆弱的不堪一击。仅仅是一层阻拦他们活下去的纸,捅穿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需要在一念之间。”
注:章节名出自揭傒斯《大饥行》。